我妈之所以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听大戏对她的家庭来说太过奢侈。两兄弟五姊妹,一年四季苞谷面馍、糜子馍、红薯馍轮换着吃,总盼着家里来客人好吃顿面条。外公用满是污泥的手接过别人送的麻饼,一边说不要一边颤巍巍地送到嘴里,那情景我妈记了一辈子。外婆怕花钱很少去镇上赶集,有次为看戏早早去了,买票时一摸口袋,发现两块钱被人偷走,晕倒在了戏园子外面。
“你说为啥人在穷苦年代反倒不如现在有同情心?”我妈问我。外公家曾有三间多余的宅基地,用黄土墙围了,种着枣树、梨树、石榴树,那片乐园给了七兄妹不少慰藉。有一年,村里的大队长要收回宅基地,带领阶级弟兄扒了院墙,砍倒了果树,事后还因为外公一家阻挡开了批斗大会。
2011年3月,甘肃平凉市秦剧团——一支有近百年历史的秦腔艺术表演团体,在当地乡村的流动戏台上唱戏
外公从此一病不起,41岁就去世了,临终时嘴里念叨着“七斗八担麦,七斗八担麦”。很多年以后,我妈才向外婆问起那是什么意思,外婆说,外公用好些年时间攒足七斗八担麦换了那片宅基地,本来打算给大舅盖房娶媳妇。
很多秦腔剧名里都带着“仇”和“恨”,尤其是建国后新编的阶级斗争戏,但并不意味着仇恨从人们的新生活里消失,我妈说起那段往事,总是咬牙切齿。
外公去世后,外婆养大最小的儿子,为他娶了妻。我曾在昏黄的灯光下见过那位小妗子,方方的脸庞,笑容温柔。小妗怀上表弟的时候,医院检查出是个“绞脐子”——脐带绕在脖子上。按老人们的说法,他会给家庭带来厄运,最好流掉。
小妗子忍受不了贫穷跟外乡人逃走的事没有任何征兆,我妈一度告诉我她跳了井。舅舅再娶的媳妇名叫巧儿,来时带着一个女儿。那年春末,巧儿在地里干活,回到家时女儿便中毒死了。有流言说是外婆毒死的,我妈的解释是,外婆忙着做饭,把女孩留在塑料布上玩耍,而那塑料布曾用来给棉花种子拌农药。
表弟一天天长大,外婆和舅舅不打算再挣扎了。过了60岁以后,外婆总感觉头晕,怕花钱没去看医生,一次路过自家田地,想顺手拔起一株灰草,弯下身后突发脑溢血,用架子车拉回家里,村医铁牛给挂了吊针,人清醒过来了,还惦记着让大舅妈去喂猪。舅妈回到屋里,发现外婆流着两行泪,说不出话,就那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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