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剪白发的工作也不再能让她保持专注了。他想，他可能也会是一盘被她热爱、也被她倒掉的鱼。
十
据说恋人们在床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不是一句情话。方卓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句话许小言就对他说过很多次：“你压着我的头发了。”——看来头发一直是个大问题。
“所以人们才说结发夫妻么。”有一次，他不知道怎么随口就说出了“结发”。说完便后悔。很多词都是不能说的。
她突然很僵硬，伸手把散落在枕头上的黑色长发拢成一束，拉到自己胸前。多么长而柔顺的一束头发——或许那时她就已经开始为脱发困扰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他看见她后脑上，竟然有一块突出的反骨。“这样你就不会压着我的头发了。”她不谈“结发”，却顾左右而言他。正如她这么久都避而不说“脱发”的问题，直到事到如今、万不得已。
而她的反骨，他以前竟然没有发现。
爱情一定与头发有关，尽管头发上根本就没有神经，无法感觉。青丝让你心动，于是你想与她白头偕老。这不就是爱情么？抚摸对方的头发，爱抚身体，是一样的温存。有些女人可以与你亲密，但当你摸她的头发，她会紧张、不适。而男人们普遍都不喜欢被人摸头，除非是自己的母亲。没有感觉的头发，其实感知敏锐、情绪丰富。头发裸露着，单纯而无辜。但头发又任性骄纵，它大胆地泄露着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关于你身体的秘密。而你对它，根本无可奈何。
这是个问题。为什么？他的白发，看似时日不多，却又根深蒂固，而她美丽的、年轻的黑发，只能无奈地脱落。他想，头发只是表象，根源应在身体内部。
想来多么可怕。她的身体，他自以为再熟悉不过的，但事实上他一无所知，那些主导着她支配着她的东西，他从未认识，就像她一遍一遍背诵的那些人体结构图、神经分布图、口腔、内脏、心脏、脑部的复杂图示——人的复杂，远远超出人类自己的想像。于是如今，他才会恍然大悟般发现，爱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她，改变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他相信，她对他也是如此。哪怕她可以熟稔地背诵出人体全部内脏名，她也无法了解他。她锲而不舍于他丛生的白发，是否也是希望从上面读出更多关于他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