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有一套自成系统的语言:讨海人总是笼统随便地就为某种鱼取个别号,却比正式的名称更贴切,连岸上的鱼贩也跟着叫起鱼的新名字;他们用精简明白的用语进行沟通……甚至结绳都要求快速、坚固,而且随时可以松解。渔事作业中许多情形是力量和时间的竞争,简洁有力的表达和简单的操作是保护生命或渔获的必要。
在使用传统渔法的讨海人身上,人与大鱼的搏斗,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公平对决。传承至今的原始渔法——镖旗鱼、镖丁挽,镖手必须要有好眼力,在全然动态的世界里翻寻异常的动静;还要讲究镖鱼船上的整体默契、猎者的精神、猎者的意志。这是只出现在黑潮流域的传统渔猎。
而这一切都将随着台湾沿海鱼类资源的枯竭而消失不复见。早在1998年的作品《漂流监狱》中,廖鸿基就分析过鱼类资源枯竭的原因:以逸待劳的定置渔场的兴起,大型拖、围网渔船毫无节制的捕捞,陆域污染扩及海域……在那个鲸豚与渔获还被认为互相冲突的年代,他看着一年少过一年的渔获量,不禁想到:海豚一定也吃不饱。如一位老船长讲的“平平拢是佇海底讨食(同样在海上讨生活)”,鲸豚与讨海人都是海洋生态崩溃下的直接受害者。占台湾渔业人口近三分之一的沿海讨海人,无可替代的是台湾沿海渔业文化的体现者;他们的消失,将会是台湾整体海洋文化资产的损失。
如今,廖鸿基再次回到沿海,回首自己走向海洋的最初,用文字为台湾沿海渔业那“不是未曾而是已不再”的荣光和尊严作见证。
“过去在鱼会里头,丰收的时候那个喜悦的气氛真的非常动人,是无声的喧哗,那是让每一个人眉开眼笑的景象。现在哪里去看这一些呢?现在躺在鱼市场的鱼少得可怜。用最直接的感受就知道我们正在流失什么了。”
对台湾沿海渔业,廖鸿基不无悲观地说,“它会在我眼前完全消失。因为抓不到鱼,因为后继无人,年轻人不愿意再走这条路。很现实的,如果在这一行赚不到生活所需,当然就没有人会去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他形容讨海人是海上猎人。那其实是比农耕更原始的生存技能。几年前,在巡岛时有一位地方团体的理事长跟他们的船长说:“你这一辈讨海,你儿子可能去工厂,孙子可能不会说母语了;渐渐地,你们的感情断层;你看月亮就知道潮汐的涨退,脚踩哪里就知道脚下土地的直觉……这些已跟年轻这辈变得无关。”讨海人长期在海上学习到的生存智慧,也不可避免地会随着产业的消失而断绝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