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日久,作画之余,每天总等待楠莉的看望,时有“美人犹未来”之叹。既来,则断肠人对断肠人,相顾亦不甚多言,惟浅颦淡笑而已。其时楠莉每日于家中深深祈祷,希望苍天怜此奇才。名医吴蔚然、周光裕给了我再生的机会,而楠莉则给了我再生后的幸福。我相信心灵对健康的裨益,在那些难煎难熬而又以生命作殊死搏击的日子里,楠莉真诚的心灵、美奂的仪容,永远使我难忘。两心相许,未吐真言,正此时也。
生命的奇迹终于出现,我的身体康复很快。拆线之后便出院休养,血色素恢复到常人的12克。当挚友米景扬先生将荣宝斋出版的《鲁迅小说插图集》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语哽而泣。本来以为用此书留于人间,以报上苍生我之大德、父母育我之深恩、祖国期我之厚爱,然而今天却成为我新生命的开端。此后二十余年,我的艺术终于遍列全球,为天下人瞩目。回首于生死界徘徊之日,不能不视为奇迹。
二
1945年8月14日,日本天皇宣布向中国无条件投降,人类历史上最惨酷的一场杀戮告终。
这一天在东北沈阳有一栋日军长官们居住的楼房,在一阵轰天价响的火药爆炸声中坍塌,其中有几十名军官和太太们在烈焰中灰飞烟灭。他们是引决自裁,其死固轻如鸿毛,为中国人民所不齿,而在日本人看来,却不失悲壮。他们的名字在今天日本的靖国神社中被供奉,这其中有楠莉的父亲和母亲。
从这一天起楠莉成了一个孤儿,倘不是她父亲早在太平洋战争之后,日本败局已定的情势下,托孤于本溪的商人,楠莉也许会在那一声轰鸣中消失。战后,本溪的商人又将楠莉送往沈阳的一户乡村的读书人家躲藏。她幸免于难、孑然一身,在异邦成长,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她成了村野的一个中国女孩,穿着东北大蓝花土布,在田埂上、在野地里、在场院中和孩子们捉蟋蟀、打陀螺、采酸葡萄、将蚂蚱用草棍串连烧烤、等待家中饲养的老鹰抓回野兔和山鸡。冬天则滚雪球、堆雪人、用木棍敲下屋檐的冰柱,捏一团新雪,塞进邻居小孩的被窝。总之所有顽皮男孩们所做的事,她都做过,那是一段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