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经历势必对他年幼的心灵产生一些打击。可我觉得,这是拜时代之赐。民国的出现,对社会来说是一次大的解放运动。因为最基本的禁令——女性不能去戏园,被打破了。梅是在这么一个气氛中间,突然亮丽地跳脱而出。我每次去日本,那些发行公司的老板老跟我说,我们这儿的市场是一个“femaledrivenmarket”(女性推动的市场),是被女性推动的市场。同理,不管这些女性来自什么样的家庭,青年女学生也好,在家的小使女也好,或者是藏于深闺的千金小姐也好,甚至是姨太太,一旦在灯火通明的剧场中间看到宛如天仙的梅兰芳,你可以想象她们的心境是什么样的。
所以我觉得,唐德刚教授的记载不为虚言,“雨点也似的各种财物就扔上台去……老爷被别人割走了一副皮袍子都不知道……外国公使们坐在那儿,虽然不懂,但也回头说一句‘王豆腐’(wonderful)。”
梅一生遇到好多不堪的事儿,为了抢他,两个班主打起来,自己的亲戚还有人受了伤。梅党赴美之前,头一个站出来大骂的是鲁迅,梅先生没回嘴。我在梅身上看到最大的力量就是一个“忍”字,他的真实都建立在自保的基础上。因为地位没保障,梨园行首先要自保。他也可以一掷千金,堂会赚钱最多的就是梅先生,因为有两个豪客在底,一个叫张宗昌,这是山东军阀,一个叫张作霖,是东北军阀,两人码价,最高码到一次堂会六千块大洋,那能买十二个四合院。梅家整日是席开八桌,流水席,各方宾客络绎不绝,川流不息,梅先生没有一句话说“他们凭什么吃我的”,没有,他是打开大门,接济、周济他的朋友们,成功的和不成功的。譬如说,有一次,齐白石先生非常落寞地坐在一家堂会里,谁也不认识他,但梅兰芳过去敬茶,引得白石翁事后还写诗赞颂梅郎,说“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满京华之中唯有梅郎还识得老朽啊!所以,梅先生不是周到,不是有意为之,他是心到了,眼也就到了。
他是一个天真的艺人,他哪懂政治,邱如白跟他说,“畹华,上台湾吧”,他没说国民党腐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说“那座儿少吧”,他就惦记着唱戏呢,你说说,他就为这个留下了,你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是个很平常的人。但是他又有不平常之处,两位名角是比较决绝抗日的,一个是梅兰芳,八年不唱蓄须明志,黑木大将攻陷香港之后把他请去了,他跟黑木怎么说,“岁数大了,唱得也不好听,我就不唱了。”还有一位,可以说是梅一生的竞争者、伙伴、尊为老师的程砚秋,卢沟桥种地一种种七年。还有一件不能解释的事情,就是当时日本人曾经跟梅说过,你可以去中国后方,我们网开一面,你去重庆,你别在这待着,“我不去。”我不能够把他说成他想起一个砥柱中流的作用,他没那么伟大,但是他确乎留下历史上的谜——他没有离开日本占领区,但他也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