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父亲终于回家了。当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跑过去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痕迹,可是没有想象中的泪痕,甚至连眼眶都不是红的,他还是面无表情,与平日无异。那一晚,他一直抱着母亲,不断安慰着她,脸上却还是事不关己般的平静。自那刻起,我断定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对他只有满满的怨恨。
三个月后,大哥离去的那一天,母亲哭成了泪人。父亲只是紧紧拥着她,对着哭作一团的我和弟弟,用再平静不过的语调说:“从现在起,你们这些男孩子必须坚强起来。”
大哥的葬礼上,父亲坐在我和母亲的中间。牧师在那里念个不停,而父亲全程都把腰板挺得笔直,花岗岩雕像般的纹丝不动。我好想站在他面前,指着他说:“现在这个被装进盒子里的是你儿子,你这个混蛋!请给点表情好不好,告诉我你也有人情味!”
但是我终归没有站起来,因为在抬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令我终生难忘的一样东西。
“雕塑”的眼角淌下了一滴泪,是的,父亲竟然哭了。
那滴泪缓缓地顺着他坚毅的嘴角滑下,便消失无踪了。父亲没有动,一任母亲倚在他的怀里哭泣。此刻的他于她,仿佛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努力吸收着她的全部悲伤。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海绵饱和了,于是被我瞧见了,那不慎流出的一滴泪。如果还有多一点点空间,那滴泪应该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对他,自那刻起,我方才有些懂了。
父亲没有看我,只是伸出了他有些冰冷的大手,紧紧地把我的小手抓在手心里。我们父子俩就这样牵着手,直到葬礼结束。自我记事起,能这样被父亲长时间地牵着手,还是头一遭。
母亲后来对我说,知道哥哥罹患绝症的那一天,父亲去了他们过去经常去的一片小树林。就是在那里,父亲第一次获知了自己初为人父的消息。“他有许多的不得已,有天你会完全理解他的。”母亲如是说。
是的,多年以后,在我咬紧牙关,面对任何困难都要说我行的时候,我要求自己必须以十足的信心带给妻儿勇气的时候,我开始离父亲塑造的那个硬汉形象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能体会到他当年的心境。
我这才知道,战胜情绪是一个父亲为家庭最大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