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相信,每一片野草丛中都居住着一个仅仅不会说话的伙伴,亲密得如同另一个我。
正如孤单久了的人并不会关心身边人一样,我也并不会关心身边的野草——“仅仅不会说话的伙伴”。
我习惯用草来称呼草,看到什么草都叫它“草”。我知道没有名字,那些野草也能活得很好,但是自从它们有了名字后,我还是叫不出那些名字。如果有人总叫我“人、人、人”,简直将我叫野了,我肯定会不耐烦,会生气,可是野草们呢?它们那么丰富,那么美,那么不可替代,可是我能够叫出的名字极其有限,真是不应该!
我羞于去问,只是被动地从他人那里学来少数几个草木之名,还是本地的叫法,等日后走出老家,便很难跟同样喜爱野草的朋友谈论它们。随着名字的“消失”,肯定有许多东西也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有了名字以后,才会有赞美和思念一种野草的歌和诗吧?每个少年都是诗人,我却很难给不知道名字的一种野草唱歌和写诗。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一直为一种极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野草而羞愧,为一提笔描写景物就是野草怎么怎么而羞愧。我始终相信任何一种野草走进文字都是一种特有的光芒,我希望知道那是谁的光芒,谁的恩赐,谁的“眼睛”。
我不是不熟悉野草,而是十分熟悉;我不是不思念野草,而是不能叫出和写出“佳人”的名字——当我想唱却唱不完整首歌,当我想写却空出那个名字,那种感受难以形容。古人写野草,也是“离离原上草”,也是“草色入帘青”,也是“缓寻芳草得归迟”,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依旧觉得遗憾,觉得这对野草的爱还不够。
我的身边始终缺少一位博物学家,这也不要紧,却一直没有一个能够叫出多种野草名字的良师益友,这不能不叫我耿耿于怀,认为是人生一大憾事。我没有机会学,也没有勇气问。很多人连野草本身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它们叫什么。离开老家以后,我竟也变得不在乎,虽然那些野草一旦长到心里,就很难彻底清除。
也不是毫无办法。可以给你最喜爱的野草重新命名,犹如世界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不过,写童话可以,一旦再一次来到极熟悉却“不知名”的野草面前,我照旧会张口结舌,会羞愧,会纠结——如果它的名字已经叫做“兔儿伞”,我偏偏叫它“小糖果”,这被允许吗?这个所谓的昵称能让它高兴吗?“兔儿伞”永远不会开口告诉我答案,但错不在它。我喜爱上一个仅仅不会说话的伙伴,更希望这种感情从不模糊和混乱,最好的喜爱应该清晰、准确而且唯一。我的口和笔都不是哑巴,我希望自己开口便能叫出那个独一无二,又被野草自己承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