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钱》第十八章

1元钞

币种：人民币

版别：1960年版

号码：ⅧⅠ92975321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当钞票。

我喜欢当钞票。丰富的经历，意想不到的事件，不知道下一个主人是谁的神秘生活……

我的面值虽然小，但面值小不等于价值小，就像学历高不等于能力高。在我的主人中，有学历的傻子比没学历的傻子多。小还安全，一般不会被假钞侵扰。我记得曾经有一个阶段，我们1元钞很是紧俏。以至于售货员在出售商品前居然盘问顾客是否有零钱。零钱是我们的别称。

不管何等面值的钞票都受人类宠幸。

我在人间已经很多年，在钞票中已属花甲之年，离退休不远了。我特别珍惜现在的每一天。珍惜是老年人的专利。年轻人不会珍惜。这也没什么错。生命的意义不是珍惜，是消耗。越是快要失去的东西，越珍惜。没有哪个年轻人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生命。生命再珍惜也会失去。

我曾经拥有的几位主人特惜命，他们通过服用各种保健品以达到益寿延年的美好愿望。市场上出现什么新的保健品他们就吃什么，还特相信广告。从燕窝到王八，从人参到健脑品。其实，养生之道的真谛不是吃什么，而是不吃什么。人为编造保健品是对大自然的亵渎。所有的营养都在上天赐绐人类的食物里了。一个生产保健品的专家给我当过主人，他从来不让家人吃他发明的保健品。他的公司还斥巨资请一明星做广告，但他在床上对老婆说，只要出够了钱，那明星能拿粪便做保健品广告。病从口人，祸从口出。真正致命的病从口入不是吃不干净的食物。真正倒霉的祸从口出不是说难听的话。

人也真逗，居然相信精华都在动物身上。燕子的家，王八的血，深海的鱼，狗熊的脚丫子……也不想想，怎么它们就没统治地球呢?怎么它们没给人民币当主人呢?我觉得，不杀生才是长寿之路。心灵宁静才是长寿的灵丹妙药。使燕子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让甲鱼一腔热血写春秋把鱼从深海拎出来粉身碎骨将鹿引以为自豪的美丽无比的鹿茸从鹿头上强行夺走的人能长寿?在这个世界上，对人类了解最透彻的，是我。我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而且他们对我都不设防，不管什么事都不避我。在钱面前，人人坦诚得可爱。下次您再干见不得人的事时，最好避开钱。话又说回来了，避开钱，见不得人的事就不多了。

我的第一个主人是犯人。犯人每个月有点儿零用钱，我是作为零用钱由狱方发给该犯人的。她是女犯。被判了6年。判刑不是被判的人的不幸，是被判的人的亲属的不幸。

她的父母来探监，我经历了那个场面。见到自己的骨肉身陷牢狱，他们的目光惨不忍睹。到后来，我弄不清是谁探谁的监。孩子在监狱里坐牢，父母在监狱外坐牢。什么叫亲人?一个坐了牢，另一个在外边比坐牢还度日如年。这就是亲人。

对亲人最大的爱，是看好自己，别惹事。除非你举目无亲或六亲不认。人不是为自己活，是为亲人活。依我看，这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有的人当着当着人变成了野兽，就因为他只为自己活。

可以拿父母给的大脑挣钱，不能拿父母给的肉体挣钱。她把父母给的肉体当做了谋生工具。谋进了监狱。

我的第二位主人是个小学生，我感觉他的境况和犯人差不多。他的爸爸妈妈和老师同他说话的口气比监狱的管教人员对犯人说话严厉多了。

人们管他叫差生。其实，差生是差老师和差家长联手缔造的。

他一点儿也不笨。学不会不是学的人笨，是教的人笨。好教师用50种方法教一个学生。差教师用一种方法教50个学生。

他的老师就是用一种方法教50个学生。50个由不同父母生下来的有千差万别的学生，何况即使同父同母生的孩子也会有千差万别。

他运气不好，他的脑沟回的布局与老师的教学方法不匹配。由于老师的原因而不是他的原因使他沦为差生。沦为优秀生的运气也不好，100分把童年变成了100岁。

新陈代谢是宇宙的法则。知识也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没甩的知识比有用的知识多。教方法比教知识重要。

他上课时听不懂老师的话。真正有学问的人说的话谁都能听懂。伟人把复杂的道理弄简单，小人把简单的道理弄复杂。

老师觉得他拖了全班成绩的后腿，让他去医院开智商低的诊断证明书。有了这张证明，他的考试成绩就可以不算数，就可以不影响老师评职称挣奖金。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摧残。我去了。医生举着一张画有鹿的纸片让他看，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马。他必须这么说。他不这么说他的智商会比班上任何同学都高。智商高没用，分数高才有用。尽管分数根本不代表智商。

老师眉开眼笑地把他的珀痴证书“交给了校长。

几天后，老师又生一计，她想创造一个将白痴转变为天才的奇迹。方法是考试前给他漏题。他只有按照老师绘制的蓝图行事的权利。他的考试成绩突飞猛进。

皆大欢喜。除了他。

教师在考试前给学生漏题是诈骗行为。

我的第三位主人是个作家。他每天写。很勤奋。令人不安的是他的书没有读者。书没人看，说明作者的写作才能不如读者。一本书不管从哪页看起，5分钟后还不能吸引你，请毫不犹豫地扔掉它。

他还太喜欢卖弄词藻，爱用别人看不懂的词儿。其实，伟大作品的标准之一：小学文化程度的读者从头看到尾，不用查字典。

卖弄学识的人是智商正常的白痴。

一本好书胜过10个无聊的朋友。读书是一种社交行为，足不出户就可以和世上的智者交往。和聪明人交往受益，但上帝不可能把聪明人都调集到你身边。通过看好书能够把世界上的聪明人都集中到你身边。不看书的人很吃亏，和他人竞争时等于多跑很多圈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今天更是真理。

不是所有写书的人都是智者。作家群里的笨蛋比任何群体里的笨蛋都多。我的这位作家主人的偏差在于他不是为读者写书而是为自己写书。作家应该用别人从未用过的文字排列方式叙述人人能够理解的人类成员的经历和感情。他却用别人用过千万遍的文字排列方式叙述人人不能理解的人类成员的经历和感情。

动物把食物转化为粪便。人把食物转化为智慧。有时人没有把食物转化为智慧。

他在写作的时候还拼命抽烟。我讨厌吸烟。吸烟是法律允许的吸毒。卖烟是法律允许的贩毒。以人类的智慧，我估计法律很快会修改。人类不会蠢到通过戕害一部分同胞(吸烟者)使另一部分同胞(制烟贩烟者)腰缠万贯。

如果按照顺序把我的所有主人都说一遍，光我这张小小的l元钞就会把这本书扩张到l万页。我还是择印象最深的说吧，打乱时空，可以倒叙。

我到过中国所有的县，当然包括港澳台。我见过不计其数的钱同胞，像我这样去过所有地方的钱极少。见多识广这句话在字典上的注解应该改为“特指1960年版ⅧⅠ92975321号1元钞人民币”。

在这块土地上，我最喜欢的地方是气氛融洽的家庭。最不喜欢的地方是学校，尤其是大学。

家庭是一个美妙无比的场所，这是我最羡慕人类的地方。可惜不少人生在福中不知福，使出浑身解数断送自己的家庭。他们和配偶过不去，和子女过不去。他们在外边说话和声细气，在家里说话却怒气冲冲。依我说，不要婚外恋，一个女人或男人的不同年龄足够你受用一辈子了。

我曾经有这样一个主人，他在花甲之年和一个朋友聊天时说过的一段话我很欣赏。他说：“我这辈子没白活，找过20岁的女人，找过25岁的女人，找过30岁的女人，找过40岁的女人，找过50岁的女人。感受的确不一样。我觉得人生太丰富多采了。她们都是一个人，就是我太太。”他太太对朋友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括出了人生的真谛。

亲人之问没有是非。亲人之问的是非以不辩为解脱。

同胞同心，天下无敌。同胞不同心，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人应该在家里寻找幸福。家中的幸福应有尽有。真正的快乐都是免费的。

我没有亲人。我觉得血管里流一样的血一定是一种奇妙无比的感觉。可惜这世界上血管里流一样的血的仇人太多。

我到过的许多家庭并不幸福。攀比是产生烦恼的根源。比配偶。比子女。比收人。比工作。比住房。就是不比家庭关系的融洽程度。

有所得是低级快乐。无所求是高级快乐。

我的一位女主人狂妄追求名牌，先生拿不出那么多钱，她就百般贬低打击先生。其实，追求名牌不如把自己弄成名牌。再说了，她想让先生挣大钱，殊不知干非常事业往往不能过正常生活。用丧失正常生活为代价换取金钱，值吗?她的先生真的挣了大钱，她的太太位置还能像现在这样固若金汤?普通收入是维系正常家庭的安全带。高收入是摧毁正常家庭的原子弹。

对于丈夫来说，让妻子认识比你强的男人可能是不幸的开端。对于妻子来说，逼丈夫功成名就往往是分道扬镳的前奏。

有一百多位孕妇给我当过主人。我还目睹过一位孕妇生孩子的全过程。气吞山河，壮怀激烈，惨不忍睹，荡气回肠。人类如此聪明发明了摄像机，居然没人用摄像机拍下母亲受难的过程，待孩子长大后过生日时放给他(她)看。医院放着钱不赚，光在不应该动脑子赚钱的地方动脑子。

我想对每一位人类成员说，过生日要和妈妈在一起，不管过多少岁生日，只要她活着。如果不是这样，说明她在你心中已经死了。生日是母难日。

我的一位主人总觉得自己的家庭生活太平淡，天天都是那一套，没有电影上的家庭生活浪漫。他不知道浪漫是可以制造的。如果你的家庭生活索然无味，请你在晚餐后悄悄将保险丝弄断。意想不到的感觉会降临你家。

我想有个家。

再说说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学校。

上学越多不一定越聪明。

老师对学生应该进行三个方面的教育：品德教育。能力教育。知识教育。

依我看，在这三个方面的教育中，品德教育最重要，其次是能力教育，再其次是知识教育。

我到过的学校，绝大多数把这三个关系弄颠倒了。标准的误人子弟。正宗的误国前途。

人身上最重要的是品德，然后是能力。再然后是知识。很多学校只看考试分数。考试考的是记忆力。人的记忆力再好也记不过电脑。很多学校是在让学生和电脑赛跑达标。电脑的职责是想别人想过的事。人脑的职责是想别人没想过的事。不少学校把人脑往电脑培养，弄得学生只会记忆和想别人想过的事，记忆力又远远不及电脑。

我的一位主人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高材生”，分数遥遥领先，品德摇摇欲坠。老师和家长只管分数不管品德。只要考得好，一好百好。那厮封美国留学有一次考试落在了同胞后边屈居第二，他居然开枪击毙了数名美国教授和那位超过他的同胞。

这就是颠倒三个方面教育关系的结果。

有十几个班干部给我当过主人，其中有4个是通过非正当程序得到我的。俗话叫偷。一个小学生班长到同学家玩儿，顺手牵羊拿走了同学家的钱，我在其中。那小班长使我在一秒钟之内由良款变成了赃款。命运的确不可琢磨。那丢钱者考试分数在班上属疲软行列，纵使他浑身是嘴家长和老师也不信他没偷自己家的钱。

分数和品德绝对不能划等号。认为孩子的考试分数就是品德分数的家长最终将自食恶果。

在学校中，我最不喜欢的，是大学。我的不少主人从孩子上幼儿园起就不遗金力把孩子往大学培养，孩子上了大学父母以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大错特错。大学是学好的地方，也是学坏的地方。

我的一位大学生主人在1995年1月15日晚参加学校的舞会时，因另一位同学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竟然用水果刀捅死了对方。

精神失常的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正常的疯子。大学如果不注意品德教育，就成了培养精神正常的疯子的高等学府。

先做人，后做学问。只做学问不做人的结局是坐牢。只教做学问不教做人的老师不是教师是教唆犯。

除了家庭，我比较喜欢的地方是飞机场。我无数次乘坐飞机，最高记录一天坐了15次飞机，比1980年版TJ03903518号10元钞人民币狂多了。

飞机是人类的翅膀。我喜欢看飞机起飞和着陆，喜欢听那种轰鸣。

我曾经在一座机场呆了一个月，我的主人是一名士兵。他居然给一张1元钞当了一个月主人，可见他不富裕。他的工作是维护歼击机。我过去听说有一位学者搞了一项研究，他试图在全世界所有极成功的企业家身上找到共同点。调查结果表明，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都当过兵。我不知道这项调查的结果说明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军人。我发现他的生活的核心是服从。服从意味着敬业。他在维护飞机时一丝不苟。我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大企业家几乎都当过兵了。敬业就是身怀绝技。敬业的人饿不死，到哪儿都有饭吃。

尽心做事即是成功。

每当他维护的飞机完成了飞行，他就很快活。

真正的快乐不是在娱乐时，而是在工作中。

我接触过一个亿万富翁，拿他同我接触过的穷人比较，我觉得他也快活不到哪儿去。从某种意义上说，金钱给人带来的快乐是体现在精神上而不是物质上。知道自己有很多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尽管这些钱存在银行里可能一辈子见不到。我的一位主人在家里可以一天不小便，可他只要一上街就满世界找厕所。在家里守着卫生间就可以不尿，身边没有卫生间恨不得每分钟都得尿。有钱了可以顿顿吃白菜心里还特坦然，没钱时顿顿吃白菜准委曲(似应为“委屈”——水木之注)。其实白菜都是一样的。关键在于银行里那可能终生也不会取出来的存款。

我的亿万富翁主人几乎每天为他的钱操心，他的第一份遗嘱是32岁时立的。穷人会在30多岁立遗嘱吗?有钱人最怕自己的钱在自己千秋万代后落到自己不想给的人手里。挣过多的钱是挣烦恼。

奢侈折寿。这是我从那亿万富翁的生活中悟出的道理。他有很多汽车，其中不乏世界名牌。再著名的名牌产品也会有质量问题。就像再好的人也有缺点，再坏的人也有优点。奢侈使人疲于奔命。

我如果是人，我就在思想上大手大脚，在生活上适可而止。靠奢侈体现身份，是乞丐。靠思想体现身份，是贵族。

亿万富翁有许多名表，它们几乎囊括了所有世界名牌。手表的作用如果不是珍惜时间，再名牌也没用。有一块表等于没有，有两块表等于拥有了所有手表，有三块表又等于一块表也没有了。不管什么东西，数量一多，等于没有。几乎所有的钟表在做广告时都将表针定在10点10分，为的是让自家的表针显示象征胜利的“v”形态。表的胜利不等于表的主人的胜利。每块表都有自己的时间。真正的时间不是表针显示的，是表的主人用生命显示的。

有钱是一种不幸，没钱同样是一种不幸。6年前，我碰到过一位主人，他40多岁了还一无所成一贫如洗，他不甘心以失败者的身份度过一生。生活圈子里有比你强的人也许是不幸，他们给你造成难以解脱的压力，使你每每抬不起头。他终于在一个早晨有所醒悟，失去什么往往比获得什么更容易让人发达。他决定失去人性。

可怕就可怕在没有人性的人仍然是人。人类发明了那么多仪器，却没有发明检测人有没有人性的仪器。是疏忽吗?我觉得不是。人类离不开没有人性的人类成员，这也是一种生态平衡。有时候，最纯洁的恰恰是最不卫生的，比如吻。

他成为没有人性的人后，确实开始有钱了。确切地说，他的钱都是赃款。连我这l元钞也是作为赃款到他手中的。他四处出击坑蒙拐骗，先坑亲友，再坑亲友的亲友。窝边草吃光了，再吃不认识的人。老虎没有虎性就不吃人了。人没有人性就吃人了。

对你最危险的，往往是你的朋友。没有配件的汽车不能买，没有人性的朋友不能交。

他是以丧失人性为代价换取人民币。

人和人的关系如果变成钱和钱的关系，地球就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球银行。

我发现人类还在使地球丧失地球性。他们鼠目寸光地消耗地球的宝贵资源，这已经可以从停电次数越来越频繁得到证实。去年夏天，我到哪家几乎都碰上停电。家用电器再现代化，没电还不是废铁一堆?钱越多，电越少。应该强迫制造电器的厂家在投产前向发电厂捐赠发电设备。

停电给你带来的不便是有电造成的。

如果可着劲儿毁地球，在下个世纪，人类唯一能看到的绿色将是交通信号灯。

再丰富的资源也会枯竭。再干净的东西也能弄脏。

在地球上，不合理的事比合理的事多。

有些事表面看是进步，实际上是退步。

在一个冬夜，我从一个菜贩子手中到了一位中年男子手里。中年男子买了一棵白菜。我作为零钱被莱贩子找给中年男子。

他拿着白菜，冒着不太冷的寒风往家走。街上的行人差不多都是回家的。临街的房间里传出电视新闻的开始曲。

他的家挺特别，桌子比较大，桌上摆满了纸和颜料。他是一位画家，以画插图为生。

我还是头一次接触画画的。过去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有照相机和复印机，还要画家干什么?我觉得真正的画家不是画得像，而是画得不像。画得像不是画家是照相机。

画家的家里好像就他自己。他在厨房洗菜。电饭锅散发出米饭被煎熬后产生的残酷的香味。案板上有一块行将就范的冻肉。我不习惯看男人在家里做饭。

他切菜，切肉。点燃煤气。往锅里放油。整个过程娴熟中还透着几分专业。转眼间，饭做好了。

画家打开电视机。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吃饭。长得普遍比较怪的播音员在屏幕上给画家伴宴。

他吃得不香，有点儿像例行公事。也是，吃了几十年万变不离其宗的饭，胃口再好的人也没胃口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有过妻子。也是画画的。5年前去了发达国家寻求发达。3年前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只有25个字的信把他休了。他当天晚上唱了一宿的“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