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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刺客汪精卫

故事屋 | 发表于2017-02-25 | 作者:佚名 | 来源:故事会 | 被阅读
导读: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

一、革命告急

1908年冬,北京城接连举行了两次声势浩大的葬礼,一次是为光绪皇帝,一次是为慈禧太后。

在一片动荡中,三岁的溥仪登上了皇帝宝座,其父载沣为摄政王。在改元宣统的同时,载沣颁布了立宪的旨令,一直为慈禧所反对的顺应时代潮流、听上去可以为百姓带来好处的君主立宪制得以实施,专门为实施此项活动的各省咨议局,也纷纷挂牌成立。同时,张謇在上海,汤化龙在湖北,谭延闿在湖南,相继成立了宪政公会,民主的氛围一时热闹非凡。此时的满清朝廷似乎已没有以前可恶,而革命党提出的推翻满清的暴力流血的主张似乎也没有了必要:不流血就可以达到的目的,为什么还非要去拼上性命?于是,人们对革命党人的演讲不再那么义愤填膺,多数人望一望就走开去,听演讲的人寥寥无几,场面十分冷清。

是时,同盟会先后举行了萍浏醴起义、潮州黄岗起义、镇南关起义、安庆起义等大小10多次起义,数以万计的年轻生命,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梁启超攻击革命党的领袖们,说他们自己躲在安全的海外,却唆使他人在国内搞送死的暴力革命,说他们是“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梁启超批评革命党领袖的“远距离革命家”作风,批评他们唆使别人送死而为自己谋取名利的作为,一时在海外华人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他们掀起了一股批评革命党领袖的浪潮。

同时,同盟会内部也出现了分裂和反对孙中山的运动,提出“革命之前必须先革革命党之命”,矛头直指孙中山。

1909年,章太炎、陶成章决定退出同盟会,恢复光复会的活动,同时公开散布《孙文罪状》,要求开除孙中山总理之名,并指责孙中山说:“日本人向孙中山赠送的钱款,本来是赠送给革命党的革命经费,孙中山却把这些钱当作赠送给他个人的私人钱款,这种做法实在有损我同盟会之威信,而使日本人启其轻侮之心。”

胡汉民、汪精卫同时接到了章、陶两人散发的《孙文罪状》。看完之后,胡汉民气得把《孙文罪状》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一派胡言!中山先生何时将革命经费挪作个人使用,他还常常将个人的私款充作了革命经费!兆铭,你也来一个《章太炎罪状》,说他污蔑、分裂革命!”

汪精卫却没理会胡汉民的激动。他认真看完了《孙文罪状》,长叹了一口气说:“当务之急不是一个辨别是非的问题,而是同盟会面临分裂的问题。我们不能鹬蚌相争,让梁启超、让那些渴望我们分崩离析的人得利。”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胡汉民气得脖子上青筋直冒。

汪精卫说:“现在的办法恐怕只有一条了!”

“什么办法?”胡汉民迫不及待地问。

汪精卫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突然门外跳出一个人来,说:“嗬,看样子,你们是在‘打架’啊?”

汪精卫抬头一看,是陈璧君。陈璧君一进来,看见了桌上的《孙文罪状》,笑嘻嘻地说:“原来都是在为这个生气啊。我也接到一份,我看都没看就撕了。为它生气,不值!走,今天本小姐请客,到稻香馆喝酒,不知精卫先生能否破例赏光?”

在《民报》的工作人员中,陈璧君是最富有的,这自然是因为她的“陈百万”父亲。陈璧君为人倒也不小气,隔三岔五就请大家到东京的大小餐馆去,说是要请大家把东京所有的餐馆吃遍。对于他们的聚会,汪精卫一般都回绝了,一是因为事情繁杂抽不开身,实在没有必要去餐馆浪费时间;二是另一个隐秘的心事,他有意回避与陈璧君的接触。陈璧君为人豪爽,家境富裕,已成为不少人追逐的对象,听说此事后的汪精卫颇感宽慰,自己能从她的心中淡出是再好不过的事,所以即便无事,汪精卫也总是借故推辞。但是这一次,汪精卫却同意了,说:“走,我正想一醉方休!”

除了已离开的主编章太炎,这次的聚餐,《民报》的其他人几乎全到了。汪精卫心情沉重,本是抱着一醉方休的态度来的,所以对向他敬酒的人并不推辞,总是一饮而尽。做东的陈璧君见汪精卫如此豪饮,觉得脸上有光,自然十分高兴,但见汪精卫的盘箸未动,很少夹菜,渐渐疑惑起来,再有人来劝酒,她就主动代酒。

汪精卫见状,从她手中夺过酒杯,说:“平时我与大家聚得少,也很少向大家敬酒。来,各位,今天我汪兆铭敬大家三杯,感谢各位对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忠实信仰,我汪兆铭衷心地感谢各位,倘有一天兆铭先大家捐躯,还拜托各位像今天这样,团结在同盟会周围,团结在孙总理的周围,完成未尽的革命大业!”说着斟满三杯,一仰头而尽。

酒醒的时候,大约已是半夜。期间,怎么从餐馆回来,吐过几次,汪精卫已全然不记得了。尽管仍然头痛不已,但他却已清醒,嗅觉也很灵敏,闻得见室内酒醉后难闻的气味。听见里屋有声音,门外的灯亮了,门开了,进来的是方君瑛,手里拿着一个脸盆和毛巾。原来她一直守在自己的身边,汪精卫的心里一阵温暖。自从陈璧君到她那里去住后,她就很少进自己的屋了,有什么事总是要陈璧君代替。

“七姑……”

方君瑛进门来,关切地问:“醒了?还想吐么?”

汪精卫摇了摇头,说:“只是头痛得很。”

方君瑛倒了一杯水给他,说:“我放了一点儿醋的,听说能解酒。”

汪精卫低头喝了一口,问:“他们几个没事吧?”

方君瑛说:“胡汉民也喝醉了,又骂又哭……”

汪精卫突然想起来,说:“陈璧君怎么样,她也喝了不少的酒。”

方君瑛望着坐在床上喝醋水的汪精卫,心里有些酸酸的,因为她并没有比陈璧君喝得少。为了照顾他,她强行让自己吐得天昏地暗;用脸盆接他的呕吐物时,强烈的气味又让自己的胃翻江倒海,可是他并没有关心自己怎么样!想到这里,方君瑛转过脸去,望着灯光映在墙上的自己的影子,说:“我要嫂子去照顾她了,你放心。”

汪精卫并没有意识到方君瑛的情绪有了春水般的波动。为了自己认定的伟大事业,他早已将儿女情长丢在九霄云外。

“唉,让大家受苦了。不过,这也许是我汪精卫有生之年敬大家的最后一次酒。”

方君瑛听了不解,问:“你在说什么?”

汪精卫仰头喝完了满满一杯醋水,掀开被子下床来,说:“七姑,这时我也睡不着了,我去赶一篇稿子,打算在下期的《民报》刊用。你来睡一会儿,明天一早我就去新加坡,向中山先生汇报近来的情况,恐怕章太炎的举动他还不知道。”

“你的文章是要批驳章太炎?”方君瑛问。

“不是。我们内部不能自相残杀。”汪精卫说着,趿上鞋,拿了稿纸和笔墨,走出去。

方君瑛实在不能支撑了,她和衣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她醒来,天已大亮,从里室出来,已不见汪精卫人影,只见稿子上面用镇尺压了一张字条,请她把稿子拿到《民报》刊载,他到新加坡去找孙中山。方君瑛拿起汪精卫的稿子,上面是她熟悉的清秀字迹:《革命之决心》。这一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文字,论述了一个中心议题,那就是革命好比煮饭,有的人要做釜锅,有的人要当柴薪,前者不怕水不惧火,百折不挠,再接再厉;后者烈火熊熊,光焰万丈,一往无前,舍生取义。文中说,他愿作薪,烧出一片熊熊火焰。读完汪精卫的文章,方君瑛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昨晚说出最后一次向大家敬酒的话来,她打开门,望着拂晓宁静空旷的天地,不由为汪精卫担心起来。

汪精卫到新加坡的真正目的,是要向孙中山汇报他挽救同盟会于崩溃的计划。他慷慨陈词道:“杀一虏首,藉炸弹之力,为激动之方,以己之性命,回击梁启超等人说同盟会的领袖是‘远距离的革命家’,只牺牲他人生命而自己躲避海外安居高楼大厦的讥讽。我们要让灰心者复归于热,怀疑者复归于信,重树同盟会在海内外的威信,让同盟会的各派重新团结在一起!”

汪精卫的建议,让孙中山左右为难。革命当然不能排除暗杀在内的暴力手段,但是去牺牲的不应是汪精卫这个同盟会的文武全才,这一影响力和号召力都非同一般的重量级人物;可是如果不是一个有相当地位的人物,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又起不了作用。倒是黄兴回答得干脆,他说:“流血牺牲还轮不到你汪兆铭,有我黄兴在一日,真刀真枪的事就决不会让你去!”

孙中山不表态就得不到他的支持,作为同盟会二号人物的黄兴明确反对,这件事就不能以同盟会的名义来进行,也就是说暗杀活动的人力物资只有个人去想办法。

于是,汪精卫又不辞而别。第二天,孙中山、黄兴两人来到汪精卫所住的旅馆时,汪精卫留下的只是一份《致南洋同志书》。孙中山拿起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吾侪同志,结义于港,誓与满酋拼一死,以事实示革命党之决心,使灰心者复归于热,怀疑者复归于信。今者北上赴京,若能唤醒中华睡狮,引导反满革命火种,则吾侪成仁之志已竟。嗟乎!革命之责任,必纯洁而有勇者,乃能负之以趋。非诸同志之望而谁望,愿同志同心协力,固现在之基础,努将来之进行,则革命之成功,犹如明朝旭日之必东升矣。弟虽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

信中饱含必死之决心。孙黄两人看罢,方知这文弱书生不只是说说而已。

孙中山收起汪精卫的稿子,对黄兴说:“即刻通知香港、北京等处的同盟会,对汪兆铭严加阻止,不能让他牺牲!”

二、以身作薪

汪精卫不辞而别,回到东京时,方君瑛正在报馆分发报纸,一抬头,见了匆匆而归的汪精卫,又惊又喜,问:“兆铭,这么快就回来了?见着总理了吗?”

汪精卫一脸的疲惫,长叹一声。

“怎么,这次出去不顺利吗?”方君瑛问道。

这时,陈璧君不知听谁说汪精卫回来了,跑来报馆,见了他就高声说道:“你到哪里去了?也不跟人说一声,急死了!”

汪精卫有些惊愕地望着方君瑛,自己走时是跟她说清楚了的呀!方君瑛一面收拾手中的报纸,淡淡地说:“他是有事到新加坡去找总理了,是我要特别保密的。”

原来,汪精卫走后,当天中午陈璧君酒醒后就来找他,四处打听汪精卫的下落,为了怕这个胆大的姑娘又跟踪到新加坡,给汪精卫带来麻烦,方君瑛就自作主张,干脆对汪精卫的行踪一个字也没透露。

陈璧君这才明白,自己这几日来如坐针毡的日子,都是方君瑛造成的,可是哪怕有再大的小姐脾气,她也不敢对方七姑发。陈璧君虽然是孙中山特批的同盟会员,可是方君瑛的资格比自己老多了,而且孙中山提到她,也是一口一个方七姑,言谈之中褒奖有加,加上同盟会组织严密,陈璧君隐隐听说过这个文静少言的女人还是暗杀团的成员,她的保密无懈可击。陈璧君如今住在方君瑛租的房子里,她对自己的吃住生活给了大姐般的照顾,这一半是同志的友谊,另一半是因为汪精卫的面子。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汪精卫和这个女人两情相悦,他对自己却不理不睬,对这个女人的话却是奉若神明,如果此时摊牌,自己绝对不是这个女人的竞争对手,闹不好是个鸡飞蛋打的局面。

汪精卫哪里清楚这两个女子为他勾心斗角,心思还沉浸在他的暗杀计划中,说:“七姑,请你通知报馆的同志们,今天晚上我要开一个会。”

汪精卫想清楚了,这一件暗杀清廷高官的事不是他一人之力就办得了的,既然得不到组织的支持,只有自己想办法找人了。

当晚,汪精卫召集《民报》的有关人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话一出口,就遭到胡汉民的反对,他反对的理由和孙中山、黄兴同出一辙。

胡汉民比汪精卫大4岁,两人一起来日本留学,多年同居一室,后又长年在《民报》共事,汪精卫一直把胡汉民当大哥看待,胡汉民也一直欣赏汪精卫的才华,得知汪精卫要北上行刺,他立即反对说:“不行!你在同盟会中举足轻重,你的文才口才和号召力,无人可以取代。如果你以一时之激情与虏酋拼命,对革命的损失太大。”

汪精卫说:“梁启超骂我们是‘远距离革命家’,章太炎、陶成章等人又背叛孙先生和同盟会,革命已经到了非口实可弥缝、非手段可挽回的地步。现在我们必须拿出具体的行动来证明我们的革命决心,才能使梁启超愧对民众,使章太炎愧对党人,才能促使同盟会内部团结,挽回民众对革命的信心!”

胡汉民说:“不管怎么说,你的牺牲换来的只是同盟会巨大的损失,我不同意!”

汪精卫说:“我写了一篇《革命之决心》,想必各位都已看了。革命党人要为革命作釜作薪,现在正是需要我当革命之薪的时候,若吝薪,则何由有饭?”

但不管汪精卫说什么,胡汉民坚决反对汪精卫的北上行刺计划。其他人员见《民报》的两位负责人意见各异,也不好表态。倒是陈璧君,毫无顾忌地站起来,说:“我支持汪兆铭的计划!”

可是陈璧君在《民报》中只是一个小字辈,并无多少的号召力,场面一时有些冷清。

方君瑛望着陈璧君,冷冷地说:“暗杀朝廷命官,没有外交豁免权,可是要杀头的,不是儿戏。”

陈璧君一听,知道方君瑛言有所指。大家都知道,陈璧君投身东京来加入同盟会,是带着她父亲给的英国护照,真遇有情急之事,掏出护照一亮,就会平安无事,这已经在日本宪警的几次搜查中屡试不爽,因此陈璧君将它随身携带,这个英国护照无疑就是一张护命符。

“七姑是说这个玩意儿吗?”陈璧君从包中掏出她的英国护照,举起来问,然后望了大家一眼,笑着说,“我早就不想要了,麻烦!”说完,将护照撕成了两半。

大家非常惊愕,一时回不过神来,倒是汪精卫最先反应过来,起身去抢,急道:“璧君,你这是做什么?!”

陈璧君躲过汪精卫伸来的手,干脆又“噗噗”几下,将护照撕成了碎片,随手一扬,碎片纷纷落地。

“我只要大家的支持,并不是要大家和我一起去牺牲!”汪精卫有些激动。

陈璧君却说:“我愿意跟你去牺牲!”

这一唱一和,已深深地刺疼了方君瑛的心。她把头扭向一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投反对票!”

这回轮到汪精卫惊讶了,本来自己觉得最有可能支持他的,就是方君瑛。方君瑛是暗杀部的负责人之一,在同盟会中人缘又好,受人尊敬,如果她表态支持,这件事就完成了大半。可是汪精卫没有想到,两个女人的战争改变了他预料的结果。

陈璧君的举动确实令人震惊,大家有的反对,有的支持,几乎各占一半。这时,胡汉民站起来说:“这件事既然大家的意见不统一,就只有等中山先生的意见了。”

汪精卫想了想,知道纸包不住火,只好说:“这件事我已向总理汇报了,他不同意。”

胡汉民一听,放了心,笑着说:“那我们还在这里讨论什么!散会!”临出门,胡汉民对汪精卫说,“既然总理有指示,你就不要再出什么点子了。告诉你,我胡汉民决不会放你出东京的!”

一说散会,方君瑛就站起来走了,看不清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陈璧君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打败方君瑛,通过这一回合,她已有了信心把汪精卫弄到手。

得不到《民报》同仁的支持,胡汉民也坚决反对,汪精卫知道这一切只有靠自己,只能采取个人行动了。

汪精卫想,暗杀朝廷大员,无外乎三种手段:一是身怀短剑,出其不意;二是半路设狙,一枪命中;三是投掷炸弹,同归于尽。自己的目标,是杀身成仁,以己之鲜血,唤醒民众之希望,同仁之信心,前两种办法都不可取。接连在京城发生的几次暗杀,已使清廷高度戒备。看来,只有采取第三种,而且这不能是一般杀伤力的常用炸弹。制造威力巨大的炸弹,行动要隐蔽,且要有可靠的专家,找谁呢?汪精卫苦苦思索。突然,他眉头一展,有了!

他想到的人是黄位堂,四川省隆昌县人,他1904年来日本学习印刷,1905年加入同盟会,任同盟会四川主盟人兼《民报》经理,受孙中山派遣,专习炸弹制造。1907年初,黄位堂曾派遣回川组织革命活动,谋成都、泸州、永宁等地武装起义,约集党人在叙永县研制炸弹时不慎引起爆炸,身负重伤,痊愈后更名黄复生,现正躲避在东京,完成此项活动非他参加不可。

汪精卫找到了黄复生的住址,见了面,黄复生很惊讶,道:“是汪部长?你怎么找来了?”

两人虽见过几面,但汪精卫主持评议部的事,和黄兴手下的执行部平时很少接触。

汪精卫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两人寒暄几句,汪精卫便直奔主题,问:“不知位堂兄看过在下的拙作《革命之决心》没有?”

黄复生点一点头,说:“汪部长的文章我篇篇读过,尤其是《革命之决心》,读后非常感动。釜薪之说,实在是一言中的……”突然,黄复生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话头说,“你来是想要我……制造炸弹?”

汪精卫点一点头,接着把自己北上行刺的计划告诉黄复生,汪精卫还没有讲完,黄复生就大笑道:“汪部长有话何不直说,先生这样的大才都不惜作革命之薪,何况我辈!我也愿作薪,燃烧一回!”

汪精卫说:“此次行刺可是九死一生,毫无生还的可能……”

黄复生豪爽地说:“我参加革命时就已立志为革命而死,在斜永县时已死过一回,这条命是赚的,革命什么时候需要,随时可以拿去!”

汪精卫激动地双手握着黄复生的手,说:“有你这样的同志参加,我汪兆铭更是死而无憾!”

黄复生说:“要制造这样的大炸弹,还要有一个人。”

“谁?”

“喻培伦。”

喻培伦,汪精卫只是听说过,并没有见过面,只知道他是1905年赴日留学的,入的是警监学校,也是中国同盟会员。他当年毕业后,留在大阪自修化学及摄影。

黄复生说:“他不仅是一个信得过的同志,也是制造炸弹的专家,最近写成了《安全炸药制造法》一书,准备送给总部,开设兵工厂。”

汪精卫一听,喜出望外地问:“你知道喻培伦在哪里吗?”

“前天我们刚见过面。”

“那好,你带我一起去找他!”

两人找到喻培伦,说了准备北上行刺,要求他帮助制造炸弹之事。喻培伦兴奋地搓着手说:“十年磨一剑,今日把示君!没想到我的安全炸弹要派上用场了!”

汪精卫见喻培伦兴致如此之高,也很高兴,兴冲冲地将自己的计划说给他听。

喻培伦听完,说:“不过你们说的这么大的炸弹,还要找一个地方先试试。不知实验场在哪里?”

汪精卫说:“这我已想好了,为了万无一失,事前必须充分准备,我想我们可以到香港去找廖仲恺,请他帮忙找地方。”

两人听了赞同,黄复生说:“对,日本不方便,进出境查得很严,香港离北京近,好运输炸弹。”

一切行动,汪精卫自然是瞒着胡汉民进行的。胡汉民的组织观念很强,只要是组织不同意的事,他自己不会去做,也不允许别人去做。他已对汪精卫交代几次:“你哪儿也别想去,不管你跑到哪儿,我也会用绳子把你绑回来。”

万般无奈之下,汪精卫准备悄悄离开东京,来一个不辞而别,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于是就在寝室里徘徊。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敲门。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汪精卫警觉地问:“谁?”

门外的声音回答:“我,方君瑛!”

汪精卫赶忙去开门。

方君瑛进门来,看了看汪精卫寝室一片狼藉,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在方君瑛面前,汪精卫没有秘密,只好老实说:“到香港。”

那次集会不欢而散,方君瑛回去后,心中十分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意气用事,站出来反对汪精卫;又想陈璧君比自己年轻多了,即使有一天等到革命胜利,大家选择成家的伴侣,陈璧君也是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于是,她决定从此除了工作必须与汪精卫接触外,不再理会汪精卫。想是这么想,事实上却做不到。这几天,汪精卫的行踪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她方君瑛,因为汪精卫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她的心。方君瑛知道汪精卫已在独自行动,如果不出所料,他今天晚上就要动身。本想不再见他,但是她想,汪精卫此次一去,生还的可能几乎是零,躺在床上转辗反侧,最后还是忍不住披衣下床来见他。

方君瑛坐在汪精卫对面,望着汪精卫,问:“你是真的决定了?”

汪精卫坚定地点一点头。

方君瑛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递给汪精卫,说:“多少可以充作一点儿经费。”

汪精卫正为经费一事为难,看着那枚红宝石戒指,他知道这是方君瑛的母亲的遗物,同时他也知道此时的拒绝会伤害方君瑛的心,不由双手握住方君瑛拿着戒指的手,激动地说:“七姑,我此去断无生还的可能,如果说此生还有所牵挂,那就是你了!”

汪精卫的话,无疑像一枚炸弹,震动了方君瑛的心,原来他爱自己的一颗心并没有变!但只是一转念,方君瑛便强忍住心头的激动,用平静的语调说:“可是我并不爱你!”

这下轮到汪精卫惊诧了,他一直认为方君瑛和他是心心相印的,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此时的方君瑛主意已定,完全冷静下来了。不管汪精卫是生是死,她都要成全他和陈璧君。她从汪精卫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对呆望着自己的汪精卫说:“你要走了,工作上的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汪精卫也很快调整自己的情绪,恢复常态,说:“我走后,东京同盟会的工作,《民报》的事情,就要由胡汉民一人负责了,我不能去告诉他我要走了,否则他会强行把我留下。我给他写一张纸条,等我出东京后你再给他。”

汪精卫说完,就找了一张纸,可是拿笔去蘸墨时,发现砚台已干了,于是倒了一点儿水,拿起一块墨准备去磨墨。汪精卫磨了两下,突然丢了墨,举起自己的手指一口咬去,顿时,指上鲜血直涌。方君瑛见状,赶忙站起来,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汪精卫一掌推开方君瑛伸来的手,用血淋淋的手指在雪白的纸上写下两行大字:

我今为薪

兄当为釜

方君瑛撩起自己的衣襟,“咔嚓”一声,撕了一块布条,就要去为汪精卫缠手指。

汪精卫拦住她说:“不用了,这点儿血算得了什么!”

方君瑛拿着布条愣在那里。她知道,这血书不仅是写给胡汉民看的,也是写给她方君瑛看的。虽然这时已看不出汪精卫有什么激动的表情,但是方君瑛知道是自己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但这也是为了他好啊。方君瑛从事过暗杀工作,知道刺杀行动必须干净利落,出不得半点儿差错,如果汪精卫行刺之时还心存他念,略有迟疑就会前功尽弃,更谈不上保全性命。

汪精卫拿起未干的血书说:“请你把它交给胡汉民!黄复生他们还在等我,我先走了。”说完,汪精卫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方君瑛手拿血书,呆望着汪精卫消失在黑暗中。突然,方君瑛像被电击了一般,抱着一纸血书倒靠在门旁,睁大着眼望着漆黑的野外,双肩抽搐着,无声的泪水涌了出来。

三、时髦女郎

1909年10月12日,秋高气爽,天蓝海碧,随着几声长笛,一艘英国轮船在天津港靠岸,白皮肤的外国人和黄皮肤的中国人纷纷扶梯下船。最后从船上走出来的是两个年轻人,前面的一个长相英俊,神态冷峻,后面的一个身材魁梧,神情激动。两人都是西装革履。

这正是刚刚从日本回来的汪精卫和黄复生。

“哈罗!”突然,一个美艳的女人满脸春风地走过来,站在人群中的两个年轻人都把眼望向前去,不知这个女人是来迎接谁。

一阵香气来到了他俩面前。只见这个女人来到那个英俊的年轻人面前,中英夹杂地问:“哈罗!你是Mr.汪吗?”

汪精卫点点头,礼貌地回答说:“正是在下。”又指一指旁边的年轻人说,“这位是黄同志。”

美艳的女人望向黄复生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又望着汪精卫轻轻笑着说:“我知道来的都是同志,可是在外面都要称先生才对。”

汪精卫突然意识到这已不是海外,也不是香港,这已是满清王朝的天下,随处都可能遇到清廷暗探,不由自嘲地哑然一笑。

这个女人突然放大了声音,说:“I’m sorry(对不起),汪先生,我来迟了!”

在香港,香港同盟会的负责人廖仲恺先按孙中山的意见,竭力说服汪精卫放弃北上行刺计划,但是结果反而是汪精卫说服了廖仲恺,参与到他的“釜薪计划”中来。离开香港时,廖仲恺便告诉汪精卫,会有一个同盟会的同志到港口迎接,名字叫郑芳春。汪精卫接触到的女同志都是像方君瑛、陈璧君一类朴素大方的,没有想到同盟会中还有这样风姿绰约、装扮前卫的女人。

刚到天津的汪精卫自然不知道这个郑芳春在天津是一个手可通天的人物,她出身名门,家境殷实,又才气过人,能说会道,是社交界的名人。

汪精卫自然也要说一些客气的话,不想这个女人突然把手一伸,胳膊伸到了汪精卫的面前。这让汪精卫着实一愣,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因为眼前一个英国男人正手挽着女人的胳膊走过去——她要学外国人的做法。这些,汪精卫确实不会,他扭头望了黄复生一眼,想请他主动来救驾,可这个家伙竟坏笑着假装去望地下的箱子,汪精卫无路可择,只有僵硬地伸出手去。郑芳春看在眼里,轻轻一笑,挽上了汪精卫的手。后面的黄复生赶忙提起地上的两个箱子,跟在后面。看他们这般洋派,在港口巡视的巡捕,只望了望他们,并没有将他们拦下来开包检查。

郑芳春把他俩带到了天津很有名的旅馆。汪精卫说:“不知今天还有没有车,最好赶到北京去住。”

郑芳春带着笑意说:“革命也不至于这么忙吧?你们坐船也累了,先休息一晚。晚饭我也叫人订了,会送到你们房间里来。”

汪精卫仍不放心,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北京?”

郑芳春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细碎白牙说:“汪先生请放心,我不会把你丢在这天津的。”

汪精卫和黄复生在这高级旅馆里,很不自在地住了一晚。第二天,按约定的时间,服务生进来敲门,道:“二位先生,门口有人在等,请你们出去上车。”

汪精卫示意黄复生结账,问:“我们这一晚,住宿费餐费共是多少?”

服务生说:“二位先生的账已有人结了。”

下得楼来,一辆海关缉查的车停在门外,车窗开了半边,只见前面的司机室里坐了一个戴着帽子、墨光眼镜的司机,并不见郑芳春的身影。昨天说好由她来送的。

服务生殷勤地拉开车门,请汪精卫、黄复生上车。汪精卫感叹这个女人真有能耐,竟然把海关的车也调弄得出。可是这不辞而别似乎不太礼貌,还在那里迟疑,前座的司机望着前面的倒车镜说话了:“先生请上车。”

汪精卫听了一惊,忙跟在黄复生后面上车去,服务生在外面关了车门。

车窗的玻璃摇上去了,前面的司机回过头来,摘下墨镜,后面的两人睁大了眼,汪精卫说:“果然是你!”

一身男装打扮的司机郑芳春笑着问:“汪先生刚才是想和我告别吗?”

汪精卫心里一惊,果然是一个聪明女人,他笑着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焉能不道个谢就走!”

郑芳春戴上了墨镜,发动车说:“以后的见面机会多得是,只要先生不烦才好!”

汪精卫以为郑芳春是开玩笑,并不在意,没有想到,郑芳春的话是当真的。

汪精卫、黄复生到达北京,喻培伦、陈璧君也随后到达。汪精卫出走后,陈璧君立即找到方君瑛,询问汪精卫的下落。陈璧君撕毁护照的事情已打动了方君瑛,她知道这个千金小姐同样不失刚烈的性格,同样不失为革命献身的决心,已非单纯的富门豪户子女的骄纵固执,加上自己有心成全她和汪精卫,于是,方君瑛便把汪精卫的行踪告诉了陈璧君。

汪精卫、喻培伦、黄复生刚到达邓三伯的农场,炸弹的实验还没有开始,眼前却冒出了陈璧君。汪精卫十分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陈璧君大大咧咧地摆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说:“你能为革命作薪,我就不能吗?”

一旁的喻培伦忙制止这个不知从何处钻来的女子,说:“小姐当心!这可是炸药!”

陈璧君眉毛一扬,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小姐,我是同志!”

汪精卫这才忙不迭地为他们互相介绍。

汪精卫证实陈璧君不是任性出走,又听说是方君瑛介绍她来的,就想了想说:“你要参加这次活动可以,但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陈璧君见汪精卫答应收下她,喜出望外地说:“行!要我做什么?”

汪精卫略一沉吟,说:“目前我们什么都不缺,缺的是活动经费……”

汪精卫话还没说完,陈璧君拿起丢在地上的行李包就准备离开。汪精卫问:“你去哪里?”

陈璧君扭过头来,说:“你不是叫我去筹款吗?”

汪精卫说:“那也不用这么急啊。”

陈璧君望着汪精卫笑了笑,说:“急不急,我不清楚吗?你放心,不出十天,我保证完成任务。”

分派已定,大家便各自行动。汪精卫说:“听郑芳春说,京城的暗探增加了不少,要我们严加小心。我们不能整天无所事事住在旅馆里,也不能长期昼伏夜出,容易引起怀疑,必须找个什么事做。”

黄复生学过照相术,想了想说:“我们来开一个照相馆如何,一则可以掩护,将来制造炸弹,即使有人发现了化学味也无妨,二来还可以赚些生活费。”

汪精卫听了很高兴,说:“好,你来找地方,我去做准备!”

第二天,两人分头行动,黄复生打听开照相馆的房子,汪精卫选择行刺的地点。由于陈璧君还没有回来,经费不够,汪精卫只好当掉了方君瑛给他的戒指。

1910年的元旦,北京城前门外马神庙,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鞭炮声,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挂长长的大鞭炮炸出无数的红纸屑,如同梅花迎风散落。一阵呛人的鞭炮硝烟味儿漫向天去,几个伙计正把一个大匾额挂上门楣,上面写着“守真照相馆”几个大字。

原来是照相馆开业。大家袖着手聚拢去看热闹,店里年轻的老板走出来,对着大家抱拳说:“各位,关照了!关照了!”

后面的伙计样的人也拿着一包烟,挨个给大家敬。这时,一个戴着礼帽,身穿马褂,打扮入时的男子走过来,双手抱拳,道贺着说:“老板,恭喜恭喜!”

年轻的老板忙回应道:“同喜同喜!”

突然,这个年轻的老板觉得有些不对,抬头望着这个年轻的男子,那个年轻的男子轻轻地抚了一下墨镜,露出了藏满笑意的丹凤眼。

于是年轻老板一笑,大声说:“郑先生,里面请。”

郑芳春进了里屋的经理室,这才摘下墨镜,取下礼帽,四下望了望,说:“哟,汪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啊!”

汪精卫一面倒茶,一面笑着问:“你怎么今天来了?”

“贵馆开业,我能不来祝贺么?”

玩笑毕,郑芳春这才说:“我是来北京有事的。上次你回信说住在这附近,我特意绕道来看一下,不想这么快就开张了。”说着,郑芳春一双丹凤眼含情脉脉地看着汪精卫,汪精卫把目光放到别处,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两人一时在屋里无话。郑芳春的目光不离汪精卫左右,望着他有些无措的样子,感到很开心,没有想到同盟会这个大名鼎鼎的才子在女人面前竟是一副拘谨的样子。汪精卫掏出怀表看了看,说:“这样吧,今天机会很好。上次我们麻烦了你不少,等一会儿我请你出去吃顿饭,不知能否赏光?”

郑芳春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意,听了汪精卫的话,开口说:“你早就要请我吃饭了。正好,我还想请教你作诗词的秘诀呢!”

郑芳春本爱好辞赋,听说汪精卫的诗词自成一家,就更有了托词来和汪精卫接触。两人通过几封信,郑芳春写了几首诗请汪精卫批,汪精卫倒也很老实地一一批复。

四、偷运炸药

黄复生也是一个聪明人,这个漂亮女子多次来找汪精卫,除了工作,常用的借口就是向汪精卫借书和请教作诗,再不懂风情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个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女子是从心底里喜欢上了汪精卫,便不由感叹,现在的世道不是英雄爱美人,而是美人爱英雄了。

可是这个英雄却不谙风情。当汪精卫说要请他一起去宴请郑芳春的时候,黄复生便借故推托了:何必去当一个灯泡!

郑芳春并没有因为儿女情长而忘记自己的身份。这天,两人来到一家酒店,被服务生引到楼上的一个雅座里,郑芳春见左右无人,就低声把在宫里的同盟会员递出的消息告诉汪精卫:“摄政王载沣的弟弟载洵贝子和载涛贝勒,下月的28日将从欧洲访问返京,载沣最近的动态比较频繁。”

汪精卫一听,高兴地说:“好,好,正苦于找不到机会!”

可是,郑芳春却高兴不起来。她的内心是矛盾的,为了完成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她必须如实地向汪精卫通报一切有关他们暗杀行动的情报,但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的生命,她暗中向上天祈祷,不要有任何让这个人去冒险的机会。因此,在汪精卫向她敬酒的时候,她心神不宁,一失手,手中的酒杯摔到了地上。酒已微醺的汪精卫望着地上如血的葡萄美酒,轻吟道:“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精卫之刺公侯也,玉碎血崩……”

郑芳春环顾四周,急切地望着汪精卫,惊讶地问:“兆铭,你这是何意?”

汪精卫苦笑一下,说:“我还赶不上古人宋江。他能将反诗题在墙上,我只能说说而已。”

郑芳春沉默了一会儿,借机劝道:“你如果放弃冒险,将来的作为一定不是宋江可比的。”

汪精卫说:“你是不是受了谁的指派来劝阻我的?”

郑芳春见汪精卫喝的酒有些多了,说话声音有些高,见外面已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地望,就站起来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两人都有些酒意,出了酒店,郑芳春叫了一辆人力车,两人坐上去。汪精卫虽然已有酒意,但是上了车,两人同坐一处,他还是尽量减少与这个香气馥郁的异性身体的接触。郑芳春装作没有意识到,只是轻轻抿嘴一笑。

到了郑芳春下榻的旅店,她说:“汪先生早就答应送我墨宝,我今天专门到荣宝斋去了,能满足我的要求么?不会说因为太晚了不方便吧?”

汪精卫心想,自己的一条命还能活几天还很难说,那些清规礼节,不如暂且弃之,就一同进了郑芳春的房间。

郑芳春果然早已准备好了宣纸笔墨,她倒了一杯水,放到桌上,见汪精卫饶有兴趣地看墨摸纸,就说:“汪先生先坐一会儿,我身上洒了些酒,先去洗一洗。”

汪精卫头也没有抬,拿着毛笔辨认狼毫,嘴里嗯啊了几声。郑芳春觉得脸上发烫,转过身去,几步进了浴室,伸手去关浴室的门,可是她伸出的手却停住了,只是轻轻地掩上门。

郑芳春站在浴室里的镜子前,对镜子抚摸着自己发烧的脸颊,突然用一双手按向浴镜,覆盖住镜中那一双害羞的眼。

等郑芳春洗浴完毕,裹着浴袍从浴室出来时,汪精卫着实吓了一跳。但他转念一想,这郑芳春是洋派作风,想必不拘小节,于是,他忙说:“郑小姐吩咐的诗,兆铭已写好了,若无别的事情,兆铭就先告辞了!”

郑芳春一听这话,半是恼怒半是羞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汪精卫见她不说话,心下明白了几分,便急忙放下手中的纸,道了声告辞,转身出了门。

等郑芳春回过神来,房里已没有一点儿动静,汪精卫已不见了身影。桌上有一张摊开写过的宣纸,郑芳春几步走过去,是汪精卫为她写的字,题头写的是“赠郑女士芳春同志”,题写的是一首古五绝: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郑芳春急速走到窗口拉开窗帘,一阵冷风灌进来,只见楼下长街灯火阑珊,一声铃响,几个拉黄包车的在夜色中跑向前去。

1910年的春节刚过,京城的人们还沉浸在年关的气氛中,汪精卫的暗杀计划已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香港制造炸药的喻培伦传来消息:正月十五将带“铁西瓜”入京,请派人去前门车站接站。

汪精卫看了密信,当即和黄复生赶到前门车站,侦察了解车站进出站军警的戒备检察情况。可是出口处的那些军警检查森严,行人的箱子行李逐个打开,全部抄查一遍。一个男子的皮箱被检查出了什么,只见那个头目一挥手,几个军警便饿虎般扑上去,把那人扑倒在地,捆绑起来。那个中年男子从汪精卫和黄复生的面前走过时,嘴里还在哭喊:“冤枉啊军爷!冤枉啊军爷!行行好,放了我吧……”

汪精卫向黄复生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迅速撤离了火车站。

“50磅的炸药,这样检查,无论如何也出不了站!”

两人回到守真照相馆,颇觉为难。

黄复生一拍桌子,道:“有了,有一个人一定有办法帮忙带出来!”

汪精卫疑惑地问:“谁?”

黄复生一字一顿地说:“郑——芳——春。”

“她行吗?”汪精卫有些不相信。

“不错,她肯定行!”黄复生说,接着他笑了,“这件事,恐怕要你亲自去请她。”

“我?亲自去?黄兄你此言何意?”

黄复生见汪精卫一脸窘迫,也就不说破,便正了色说:“你是负责人,你不出面,她能答应吗?”

汪精卫想想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赶到天津,找到了郑芳春,说了自己的想法。

第一眼见到汪精卫,郑芳春的眼中生出一丝幽怨。一个女人,能够做到那一步,是多么的艰难,克服了多少羞怯自卑猜疑,可是他连一句哪怕是违心的安慰话也没有,竟中途走了。自京城回到天津,郑芳春一直在为上次冒失的行为感到悔恨,担心汪精卫瞧不起自己,因此心情烦闷,惹得家人和朋友都不认识似的看着她。今日一见,汪精卫丝毫没有瞧不起自己的神态,和往常一样,眼里充满了诚恳和信任,郑芳春不禁为自己的猜忌感到脸红。见汪精卫有些焦虑地说完,郑芳春说:“就是这件事吗,交给我好了!”

汪精卫见她回答得如此轻松随意,就认真地说:“那可是炸药,一不小心就要爆炸的!”

郑芳春已是一副往日嬉戏的神态,说:“不爆炸,那还算炸药吗?”

到了炸药接站的那一天,汪精卫和黄复生早早地就赶到了火车站,可是左看右看,就是不见郑芳春的影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汪精卫和黄复生站在火车站门外,不时掏出怀表看一看,伸长了脖子四处探望,仍不见郑芳春的影子。一声铃响,站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听见远处一声长笛,接着火车像一条长龙从远处游来,吐了几口长气,无力地停止了。这时车门一开,人们纷纷下了火车。可是人群中仍不见郑芳春的影子。黄复生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如果没有人去接,那些炸药会被发现的,怎么办?”

汪精卫心里也很焦急,不过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平静地说:“等等看吧。”

两人刚说完,站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白人,他一手挽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士,一手提着一个沉重的大皮箱。看清了那个被白人挽着的打扮时髦的女士面孔,汪精卫和黄复生有些意外地对看了一眼:走出来的正是郑芳春。只见那个白人男子挽着郑芳春的胳膊,一手提着沉重的大皮箱,大大方方地走出站门,一边还笑着对两旁的军警打招呼:“哈罗!哈罗!”

两旁的军警便不住地弯腰点头回应:“您哈罗!您哈罗!”

按照约法,外国人在中国有治外法权,因此没有人敢随便检查外国人的行李。这个白人是法国大使馆的职员,一直在追求郑芳春,郑芳春请他帮忙,他自然是没有不允的道理。

一切就位。汪精卫为了尽快实施计划,四处打探,这天,他得到了一个令他大为高兴的消息。原来,鼓楼西大街正在修路,载沣上朝改了路线,而这条路,正是方便设伏的一条路。得到消息的汪精卫,脸上露出了微笑:天不薄我!

选取摄政王为暗杀的目标,这一大胆的举动让大家兴奋异常。摄政王是清廷实际上的掌权者,杀他就如杀皇帝,因此暗杀的价值和影响可想而知。汪精卫拿着一张纸,订在墙上,上面画着草图,说:“这就是载沣的进宫路线。我已看好了,我们实施爆炸的点,就在这里,什刹海和后海的分界处,这所银定桥!”汪精卫在那一个大红点处,用掌一击。

对于谋杀载沣,大家都无异议,但是在选择爆炸点上,大家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尤其是刚刚筹款回来的陈璧君,更是坚决反对。原来她也去看了,汪精卫所说的银定桥,那是一座干河道的石拱桥,主要用于雨季排水。石拱桥四处开阔,除了桥下的那一条阴沟可藏身外,并无躲藏之处。也就是说人必须站在桥下引爆炸弹,无论是谁,炸弹一响,在桥飞人亡的时候,引爆的人也必将同时玉碎。

“我不同意选择桥下引爆!”

陈璧君南洋筹款,满载而归,但是肯定也吃了不少的苦,比起刚认识时,陈璧君成熟多了,不到20岁的脸上,竟过早地有了些沧桑。汪精卫感叹地望着陈璧君,对她的话点了点头,以示尊重,接着望着黄复生和喻培伦,问:“你们二位还有什么话吗?”

两人何尝不知,谁去引爆炸弹谁就去送死。他们为汪精卫的凛然大义所感动,说:“我们都是学过爆破的,去桥下埋伏引爆还是我们去!”

汪精卫明白大家的心思,望着大家有意轻松地笑道:“几位就不要争了。说句不谦虚的话,在座的三位都没有资格去牺牲。我汪精卫的头,清廷已赏出10万大洋了,首先是值钱,陪着载沣魂归西天,也还算我们革命党人对得起他。另外,我是同盟会的评议部长,算得上梁启超所说的‘远距离革命家’,我不去牺牲,这次暗杀活动还有什么意义?”

见说不过汪精卫,大家也就不再作声。倒是陈璧君见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看清汪精卫已抱了必死的决心,站起来狠狠地一跺脚,跑出去了。汪精卫知道她的大小姐脾气,不一会儿她又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回来,倒也不在意,三人继续研究暗杀载沣的细节。

为了行动的方便,按照商定的计划,黄复生来到什刹海的清虚观,向道士租了一间房,用于临时存放炸弹。在骡马市大街鸿太永铁铺,喻培伦定制了一个能装五十磅炸药的大铁罐。铁匠铺的师傅望着喻培伦画的图纸,不清楚这个大铁罐能有什么用处。喻培伦掏出几块大洋递给铁匠师傅,说:“老师傅不必多问,总是有用处。这是定金,做得好价钱还可以加。”

铁匠师傅从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主儿,手忙在胸前的裙布上擦了几下,接了钱,遂即笑逐颜开地说:“先生放心,鸿太永的活儿向来是第一家!”

五、前功尽弃

闪着清辉的大铁罐拉了回来,在黄复生的协助下,喻培伦将50磅炸药全部填装进去,整个炸弹就像一颗大水雷。汪精卫摸着这颗即将陪伴自己走完人生最后旅程的炸弹,知道只要自己手握两根电线一碰,就是一座大楼也会被炸得烟消云散。想到这里,汪精卫脸上露出一丝杀身成仁的悲壮。一切准备就绪,汪精卫决定,暗杀摄政王载沣于3月31日行动。

3月的北京,仍是春寒砭骨。汪精卫、喻培伦、黄复生、陈璧君4人,坐在静虚观租来的一间房子里,相对无言,大家等着那些道人安睡后行动。要说的话,要嘱咐的事,大家都已说完,可是喻培伦仍不甘心,从包里掏出一大卷电线,对汪精卫说:“不必埋伏在桥下引爆,我们可以把电线接长,在远处爆炸。”

汪精卫说:“附近没有藏身的地方,再说隔得太远,不利观察。如果万一不能成功,那大家半年来的心血就会付诸东流。”

总之,汪精卫是抱了与摄政王载沣同归于尽的决心。听了汪精卫的话,大家心情更为沉重,唯有汪精卫神色不变,仿佛即将到来的拂晓的死亡只不过是出趟门。见大家面色沉闷,汪精卫时不时地有意说些轻松的话题。

天气寒冷,静虚观的道人送来的一盆炭火,只剩下点点火星。陈璧君心情郁闷,又无以排遣,便拿了火钳去盆里拨火。黄复生见状立即制止她道:“陈小姐,你不要动,小心把我们的‘西瓜’烫着了!”

陈璧君望着那个放在屋角里一条麻袋装得鼓鼓的大炸弹,“啪”的一声,生气似的丢了火钳。汪精卫急忙问:“你冷吗?坐到我这边来,我们换个位子。”说着就要起身。

陈璧君赌气地说:“谁说冷?”说着又迎着门坐下来,抱着自己的头,两眼望着火盆里即将熄灭的点点火星,谁也不理。

汪精卫见状,站在那里宽宏地笑了笑,坐下去。接着听见道人关大门的“吱呀”声,过了一会儿,那几间房子窗口的灯也熄灭了。黄复生望着汪精卫,问:“行动?”喻培伦的手已扯着那条麻袋。

汪精卫摇了摇头,说:“再等一会儿。”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家似乎听得见那时钟转动的咔咔声响。汪精卫掏出怀表看了看,面向黄复生、喻培伦说:“可以了。”

于是,黄复生、喻培伦一个拿锹,一个提麻袋,悄悄出了门。

汪精卫关上门。此时已是零点,再过4个小时,早朝的载沣车队就要从这里经过,那时,一切便可大功告成。让反革命们见鬼去吧,看我同盟会是不是徒蛊惑青年性命的“远距离革命家”!中山先生,兆铭要先走一步了,望不辜负四万万同胞的希望才好,愿腐朽的满清王朝樯倾楫摧,愿“三民主义”之花早日在中华大地上绽放盛开!

汪精卫扶墙遥望窗外的夜空,心中如波涛怒卷。这时,他突然听见轻轻的啜泣声,回过头来,见是脸放在膝上、坐在火盆边哭泣的陈璧君。汪精卫走过去,拉住陈璧君的手,唤道:“璧君……”

陈璧君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陈璧君与他人不同,敢爱敢恨,为了汪精卫,她不惜与父亲翻脸,强行退婚;为了汪精卫,她离开家庭,东渡日本;为了汪精卫,她数次游说南洋,筹款相助;为了汪精卫,她撕毁护照,毅然参与行刺,甘冒杀头之祸!个中原因,汪精卫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破。此时,见这个生死相随的女人以泪洗面,汪精卫心如刀绞。他握住陈璧君的手,动情地说:“我汪兆铭何德何能,竟然得君厚爱!”

流着泪的陈璧君转悲为喜,破涕为笑地问:“那你答应娶我了?”

汪精卫喟然长叹,道:“我早就说过,革命者没有小家,只有大家。投身革命,自己的一颗头颅尚且朝夕难保,又怎去照料家庭!成家就是害人。大家就是我们的国家,做子女的有献身的义务——”

陈璧君拿起汪精卫的手,抚着自己的脸,说:“我不听你的宣传!我要你答应我,你要娶我!”

汪精卫说:“兆铭行将牺牲。一个将逝之人,难道还能兑现什么誓言吗?”说着,汪精卫便站起来,望着窗外透着几粒寒星的夜空,脑中闪现的,是方君瑛深情的目光,是郑芳春温情的笑容,是胡汉民等一干同志关切的目光。想到这里,汪精卫的眼睛湿润了,他望着陈璧君,满含愧疚地说:“义重如山的情义,我汪兆铭只有来生偿还了!”

陈璧君坐在火盆旁,仰着头呆望着汪精卫。听到汪精卫最后的一句话,她似乎看见了火光四射,血肉横飞的场面,便跳起身来神经质地喊:“不——”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闯进一个人影,一边疾步走向汪精卫,一边说:“不好了!”

原来,喻培伦去埋炸弹,黄复生在一旁放风,见喻培伦动作太慢,黄复生便也到桥下去帮忙。挖了几下,黄复生一抬头,见桥栏杆上正有一个人头伸下来望,便忙拉着喻培伦躲避。后来见桥上只有一个人,他们跑开后,那人也走了,等了一会儿,见四处恢复了安静,二人正要回去继续埋藏炸弹,又见一个人打着灯笼直奔桥下来。黄复生想,这下完了,被发现了!打着灯笼的人下到桥下,不一会儿就连滚带爬惊慌逃跑了,灯笼也丢在桥下,显然是发现了炸弹。

月光下,黄复生对喻培伦说:“快,去把炸弹取出来!”

于是两人赶忙跑到桥下去。无奈心又急,炸弹又刚好卡在坑里,还没有挖开坑,就听见远处一阵尖厉的狗吠,黄复生爬上沟来一看,一串灯笼正向这里移来。

“来人了,快走!”

喻培伦却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转辗香港、好不容易造出的炸弹,跑了几步说:“你先回去告诉兆铭,我留下先看一看。”说着也不管黄复生的催促,自己卧到了地上,眼盯着前方。黄复生扯了几下喻培伦,见他扑在地上不动,也就先跑回来了。

汪精卫听了黄复生的报告,一口吹灭桌上的油灯,站到窗下望,果然银定桥处聚了一团萤火虫似的灯笼,四起的狗叫也漫起来。不一会儿,那些萤火虫似的灯笼渐渐远去了,夜又退回到清寒的宁静里。

一个人影向这里走来,等近了,几人才看清,来人是喻培伦。汪精卫忙开了门,问:“那些人是警察吗?”

喻培伦带着哭腔说:“我的炸弹,被他们拿走了!”

汪精卫知道,喻培伦日夜摆弄的,就是这颗炸弹,别人碰一下,他就会不高兴。这颗炸弹就像他的亲人,好不容易制成的炸弹被警察们挖走了,他自然很伤心。汪精卫拍了拍他的肩说:“不要紧,铁西瓜我们还会有的!”

陈璧君见心上人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解除了,抑止不住内心的喜悦,说:“下一步怎么办?”

汪精卫没有想到竟然会出现这种情况,心里既窝火又失望。但是他不能显出任何急躁的情绪,只是淡淡地说:“等等看再说。”

黄复生说:“如果警察追查,会不会发现我们?我们是不是先避一避再说?”

“暗杀没有完成,岂有先撤退的道理!”汪精卫愤慨地说,“我们再等等看,一定会有机会的!”

过了两天,风平浪静。这一天,黄复生带来几张《京报》,进门就送给汪精卫,说:“兆铭兄,好消息!”

汪精卫接过报纸,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大幅标题:

银定桥发现大炸弹

灵通人士透权威内幕

原来,儿子即位,载沣权倾一时,得罪了不少权贵,报纸上分析说,此次的炸弹,定是王公起来反对摄政王的例证云云。还有一张报纸说炸弹中包炸药的报纸写有伦敦字样,而载洵贝子和载涛贝勒正好刚从伦敦回来,便影射说是他们搞的暗杀阴谋,也有分析是庆亲王想篡权的阴谋……总之,没有一篇文章怀疑是革命党所为。

“如此说来,我们是没有危险了?”黄复生坐在椅子上,高兴地跷起腿晃动说。

汪精卫低头看完报纸,说:“这是不是他们放的一颗烟雾弹?”

“烟雾弹?”黄复生停止了腿的晃动,有些惊奇。

“留心这几天的报纸。”汪精卫说。

又过了两天,报上刊出一个消息,说朝廷抓获了一个暗杀团伙,据有关人士透露,银定桥下的炸弹有可能是这个捕获的暗杀团伙所为。

汪精卫看完了这条消息,丢了报纸,对黄复生、喻培伦和陈璧君说:“我们不能无所作为地坐等了。暗杀活动要继续下去。现在,我宣布几个人的分工:培伦到香港,再去弄炸药,陈璧君回南洋!”说到这里,汪精卫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坐在旁边的陈璧君,笑了笑,“请你再去筹款。”

陈璧君严肃地点了点头。

汪精卫又望着黄复生,说:“复生和我留在北京,再寻找暗杀载沣的机会。”

会后的第二天,喻培伦便去香港,陈璧君也上了去新加坡的轮船。

六、名动京城

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几天,汪精卫和黄复生却遭遇了大劫难。

大批军警兵分两路,一路直奔守真照相馆,一路到东北园汪精卫的住处。毫无准备的汪精卫、黄复生以及守真照相馆的“伙计”罗世勋、胡亚威等,皆被逮捕。

军警们押着汪精卫走到守真照相馆门口,刚好黄复生被押出来。两人相见,点了点头,一起望着守真照相馆,里面已被军警捣毁一空,时不时还传出军警的翻砸声,而门口“守真照相馆”的招牌,也被踩毁在地。

京城的几家报馆消息灵通,不一会儿,就来了一群记者,但都被军警们挡在人行道外面,他们就不停地拍照。有一个记者冲汪精卫问:“请问汪先生,你今天有什么感受?”

汪精卫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一走一响。他提着手中的铁链,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口中念道:

“街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浪浮。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那些记者个个飞笔记录,回去后加题《被逮口占》,于汪精卫被捕后的第二日,见诸各大报刊,其中的两句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被制作成大标题,万人传唱,一时颇为轰动。

汪精卫被捕的消息传到了纽约。孙中山放下报纸喟然长叹道:“兆铭是吾党一位大才。吾失手臂也!”

同盟会东京总部和世界各地的支部按照孙中山的指令,迅速发起了营救汪精卫的行动,胡汉民奔走各地,为营救汪精卫演讲筹款。这些营救汪精卫的活动,使一度陷于分裂的同盟会内部开始弥合,也使民众重新认识到革命党的决心,对后来辛亥革命的成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由于事关重大,汪精卫和黄复生被押往警察总厅,由肃亲王善耆和厅丞章宗祥亲自审问。

“堂下何人?”章宗祥问。

汪精卫和黄复生回答:“国民汪兆铭、黄复生。”

“你们知罪吗?”

“挽救四万万民众于水火,何罪之有?”

“你们与摄政王有何积怨,为何要谋害摄政王?”

汪精卫回答:“此次来京置放炸弹,并非与摄政王有个人私怨,是想牺牲一己之性命,以惊醒中国政界之好梦,以振奋精神而已。”

章宗祥又问:“此次谋杀,谁是主谋?”

话没说完,黄复生抢先答:“我是主谋!”

汪精卫望了黄复生一眼,说:“我是主谋!”

黄复生急得用眼神制止汪精卫,又大声说:“我是主谋!”

汪精卫感激地望着黄复生,可是不管谁是主谋,谋杀摄政王,都逃不了杀头牺牲的结局。

章宗祥见状,又大声问:“你们两个到底谁是主谋?”

汪精卫黄复生几乎同时回答:“是我!”

肃亲王善耆一直在看狱卒呈上去的从汪精卫夹衣里搜得的两篇文章《革命之决心》和《告别同志书》。善耆看完了,见汪精卫和黄复生争说自己是此次暗杀的主谋,就拿起两篇文章问汪精卫:“这都是你写的?”

汪精卫说:“我写的还不止这些,大人想看吗?”

善耆说:“大胆狂徒!为什么将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就不怕朝廷的王法吗?”

汪精卫轻蔑地望了善耆一眼,说:“这些文章,拿墨来写,是不够的,还要拿血来写。我之所以把它们放在身上,本来是预备死的时候,能有些血溅在上面!”

善耆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若有所思。

次日,在摄政王召开的廷议上,关于如何处置汪精卫、黄复生,大臣们分成了两派意见。御史胡思敬出班奏道:“革匪汪逆等,图谋王公大臣,必杀无赦!”

一旁的几位亲王点头示意,同意御史的观点。摄政王望着群臣中的厅丞章宗祥,说:“章卿意下如何?”

章宗祥即刻出班,说:“依大清律,当斩!”

摄政王点了点头,准备在奏折上签字画押,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人,朗声奏道:“臣善耆有奏!”

摄政王抬头,见是他的兄弟、民政尚书肃亲王,便点了点头,道:“请讲!”

善耆侃侃而谈:“革匪汪逆,如今已钉镣收监,取其一人性命,易也;然革匪猖獗,取其千百人之性命,难也!”

摄政王听出些意思,颇有兴趣地望着他这位王公中最有主张的兄弟。善耆见提起了摄政王的兴趣,继续说道,“朝廷正预备立宪,该生系与政府意见不合,躁急过甚,致陷不轨。此与常罪不同,为国罹难,若如宽典,可示我朝立宪为民之不谬!”

摄政王继位后,为了巩固其父子王朝,摆出一副清正廉明的姿态,极力拉拢和迷惑社会各界人士,因此他觉得肃亲王的话,言语中的,便放下手中的笔。

御史胡思敬等见状,说:“摄政王,此事不可宽典。如若不杀汪逆,不以儆天下,则革匪必有恃无恐,谋逆之事必汹涌而至,则朝廷何堪!”

肃亲王说:“来一个杀一个,如此冤冤相报,何时可了!”

摄政王见状,拦住他们说:“卿等不必多言,待上奏皇上再行定夺!”

汪精卫在狱中,长发披散,衣衫褴褛,只有那一双眼,仍炯然有神。狱卒们知道他是革命党,犯的是死罪,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因此总是骂骂咧咧,没有什么好脸色。汪精卫脚戴镣铐,行动稍慢,狱卒便把他的粗食汤碗一脚踢飞,怒道:“还要老子喂你?”

正说话间,突然外面有人喊:“汪兆铭等接旨!”

狱卒等忙闪到一旁,垂头而立。

汪精卫站在狱中,透过铁栅门,看见那个中官皱了皱眉,又掏出手帕捂了捂鼻子,大约是这狱中的臭气霉味熏着了他。那中官干咳了两声,展开手中的一块黄缎。汪精卫想,这必是来宣布自己的死刑了。当狱卒拉着他跪下的时候,他一抖手中的铁镣,挣脱了狱卒的手,倔强地站立着,那个狱卒望了门外的中官一眼,只好自己跪下去。汪精卫手提镣铐,站在那里,冷眼看着铁栅门外的宣旨中官。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革匪汪兆铭等,不知朝廷轸念民情,徐图改良之国政,躁急过甚,致陷不轨之诛。念之为国触刑,宜从宽典。着汪兆铭、黄复生法部永远固监,余皆交保释放,钦此。”

汪精卫当然不知道这是肃亲王善耆在上朝时说的一套话救了他的命,站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谋诛朝臣,从没有不杀头的先例。因此,他站在那里有些发呆,倒是那个狱卒,灵巧地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小子不知祖上积了哪辈子德!还不谢恩?!”

中官读完圣旨,已被狱中的气味熏得站不住了,几句念完,顾不得听旨人要头叩吾皇万岁等礼节,一扭头,一行人就匆忙出去了。

七、营救计划

正在香港为暗杀计划筹款的陈璧君,得知汪精卫被捕的消息后,完全丧失了理智。她见到了从东京回来的胡汉民,一把抓住他的手,哭着说:“你要救兆铭!你们要救兆铭!他不能死,不能!”

由于用力过猛,陈璧君把胡汉民的手抓出了淤血。汪精卫被捕,胡汉民也很悲痛,因此特意回国谋划营救。胡汉民解开陈璧君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安慰道:“璧君,你要冷静?”

陈璧君大声说:“兆铭身陷囹圄,性命危在旦夕,你叫我如何冷静?”

看来最新的消息陈璧君并不知道。胡汉民便把清廷已把汪精卫判为无期徒刑的事儿告诉了陈璧君。听到这个消息,知道汪精卫暂时已无性命之忧,陈璧君的情绪暂为缓和,可仍是神态痴痴地说:“永远监禁……那就是终生不得出狱?”陈璧君望着胡汉民。胡汉民点一点头,说:“中山先生说,他失去了一只手臂……”

“不行,绝对不行!我要兆铭出狱!我要见他!”陈璧君更加激动了。

胡汉民说:“璧君,你坐下,要冷静!我们正在商量营救的办法!”

陈璧君一听,问:“办法?什么办法?”

胡汉民叹一口气,就把与京津同盟会商议的办法告诉了陈璧君。原来大家商议,劫狱等过激的行动,在警备森严的法部监狱,根本不可能,只能做长期的准备,伺机再行动。所谓长期的准备,就是趁清廷卖官的机会,捐纳一个实缺主事,再谋为法部的监狱官,这样便可寻找机会,把汪精卫放出来。目前京津同盟会已找了一个能当得起捐纳的人,叫张竞生。胡汉民末了说:“目前的难题是,还差一笔捐纳的款。”

“差多少?”陈璧君问。虽然这要的时间相当长,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办到的事,但的确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胡汉民说了一个数目。陈璧君心想,自己手头有一笔为汪精卫的暗杀计划所筹措的款,但仍是相差甚远。捐纳之期日近,三天五天到哪儿去找这么多钱?陈璧君望着夜幕中的香港,一派灯火辉煌,面前的两幢大楼,直入云霄,更显出不夜城的繁华景象。陈璧君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有办法!”

胡汉民也在为缺钱的事儿头痛,听说有办法了,胡汉民就问:“有什么办法?”

陈璧君说:“你等一等,我去会儿就来。”

陈璧君说完,就下楼去了。望着陈璧君匆匆离去的背影,胡汉民有些感叹。同盟会高层人中没有一个不知道,陈璧君抛弃优越的家庭环境,就是为了汪精卫而来。当时大家只是觉得她不过是耍小姐脾气,只当是好玩,等新鲜劲儿一过,她一定吃不了这个苦,会中途逃回去。没有想到,她不仅没有被苦难和危险吓倒,中途退却,而且在汪精卫众多的追求者中,她也没有朝三暮四,对待汪精卫始终是一往情深。这个老乡汪精卫到底有什么能耐,让女人们非他不嫁,如方君瑛,如这个陈璧君?正在胡汉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推开了,进来一个人,让胡汉民大吃一惊,问:“你这是做什么?”

陈璧君苦笑着说:“你看我这一身衣服,还合身吗?”

胡汉民见她西装革履,一副阔少的男人打扮,仍然不解。

陈璧君说:“你不是说差钱吗,我这就去拿!”

胡汉民仍在云雾中,脱口问道:“你要去抢银行?”

陈璧君说:“革命党人倒不至于做如此下三滥的勾当。”

胡汉民放了心,说:“那倒是。但是去借钱,也不至于女扮男装啊?你这是要去哪儿?”

“赌场。”

“什么?你去那儿干什么!”胡汉民更是奇怪。

“我们到那里去大赌一把,说不定就可把差的钱弄回来。”

胡汉民一听,哭笑不得,原来她说的就是这个办法!

“璧君,你别开玩笑了!”

“谁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要把手里所有的钱押上去!”陈璧君两眼放光,“把差的钱全部赢到手!”

陈璧君的提议胡汉民当然不以为然,他也不肯跟她一起去赌场。陈璧君却态度坚决,问胡汉民:“你陪我一起去吗?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说罢,摔门而出。

胡汉民担心陈璧君的安全,只有无奈地追出门去。

果然不出胡汉民所料,陈璧君一败涂地。望着桌上的最后一笔钱被划到了别人的胸前,陈璧君呆了。对面的那个家伙见状,口含雪茄,抽了一口,慢慢地吐出来,说:“先生,还跟不跟?”

一旁的胡汉民说:“对不起,我们不奉陪了。”又碰了碰愣着的陈璧君,“陈先生,我们走。”

两人一路无语。走到寝室门口,胡汉民安慰陈璧君说:“不要紧,我们明天去找廖仲恺,一起想办法。”

陈璧君带着哭腔说:“我要见兆铭!”说完,进去关上了门,显然她是哭了。

站在门口的胡汉民两眼湿润,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长气,摇了摇头。

虽然被判了无期徒刑,意外地保住一条命,但汪精卫在狱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狱,预备在临死时还要慷慨一番,作最后的演说,让自己的釜薪理论,暗杀壮举好歹也有一个比较完善的结局。因此,虽然狱吏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自己也就咬着牙忍了。现在不用上刑场,最后的演讲也成了泡影,自己将被终生囚禁于斯,每日烂食霉饭,还带着一条20余斤的镣铐,生不如死,如同行尸走肉,活着已失去了意义。因此,死的念头,像一丛火又烧起来。死的方法,想去想来,投井抢地都不可取,还是绝食而亡为好。于是,在宣布被终生监禁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了绝食。

绝食已经进行到第三天。汪精卫整日闭目团坐,如同和尚入定,不同的是,他的手上戴着铁镣。头两天,他还能集中思想思考一些问题,到了第四天,就神思恍惚了。狱吏开始还以为汪精卫只不过做做样子,进了这个地方要死要活的人见得多了,头天一两餐见地上的饭食未动,还骂着说:“老子看你硬到什么时候。不吃,正好拿去喂狗!”

到了第三天,仍见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第四天,狱卒慌了,这是朝廷重犯,若是死了,自己自然脱不了干系,立即飞报上去。

民政尚书肃亲王善耆,已经看到了祖宗打下的江山气数将近,到了摇摇欲坠之时。他从幕僚程家柽的口中,得知汪精卫参与的孙中山的同盟会,在海内外已颇有势力,深得人心。从汪精卫宁为玉碎、凛然就义的态度,善耆感到这些革命党人的气势,非一般民匪等观。于是,他有心拉拢革命党人,为日后留一条路。听说汪精卫在狱中绝食,善耆即刻赶到狱中,实地查看一番。见狱卒所报不谬,汪精卫坐在狱中地上奄奄一息,立即招来狱吏,怒道:“此犯非一般革匪,皇上已网开一面。马上传御医,一定要救活他。此犯身上的铁镣即日起摘除,牢房里要放置书报笔墨,要鼓励他写悔悟文章,瓦解革匪气焰!”

“嗻!”监狱头目立刻跪下去,对肃亲王不治他不查之罪已万分感激。肃亲王说罢离去了,头目站起来,狠狠地瞪了狱卒一眼,狱卒知错似的低下头去,起身站立,恭送肃亲王离去。

见肃亲王亲自到狱中处理这件事,上至狱吏下至狱卒,方知此人不是一般的囚犯。于是,在汪精卫送去医治的时候,他们按照肃亲王的指令,将这间牢房粉刷一新,还添置了一些书报笔墨、一套书案茶几。狱卒们从此也不敢对汪精卫大呼小叫,他的起居饮食也有了好转。

汪精卫回到狱中,见到耳目一新的牢房,狱卒赔着小心的笑脸,长叹一声,只好且行且看,另做打算。

肃亲王暗想,汪精卫此人既有才学,又有气节,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如若说服他为己所用,从此网罗一批天下豪杰,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不就可大大增加吗?

八、南冠才子

这一天,处理完朝政,善耆就带着一个跟班,不声不响地来到了狱中。

狱卒见肃亲王驾到,慌得连忙跪下去,叩头道:“给王爷请安!”

善耆挥一挥手,说:“不必声张,把牢门打开!”

“嗻!”

狱卒起身,从腰里掏出一大把叮当响的钥匙,慌慌张张地把汪精卫的牢门打开。肃亲王一躬身,走了进去。

汪精卫见肃亲王来到狱中,正不知他有何打算,却见他一弯腰,进了牢门,这让汪精卫颇感意外。汪精卫已从狱卒的口中得知,是善耆救了自己,也是他改变了自己在狱中的境况。见善耆进了牢房,汪精卫虽然心里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坐在那里没有动,也不招呼,他要看看这个号称在满人中最有能力的肃亲王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善耆似乎没有察觉汪精卫的冷淡。他进了牢房,这里看看,那里翻翻,见到上面汪精卫刚写的一首词,饶有兴趣地念出声来:

“我今挫其骨,又复扬其灰。春来荣万物,秋去枯于斯。春秋荣枯异,生死换他衣。衣中着竖子,竖子被尔误成痴!衣中着道义,所欲随心子仲尼!堪笑此衣吾假耳,却不知此物本可相剥离!我来之时赤裸裸,今亦不愿挂一丝。夺此世间器,还他清净枝。是以扬灰挫其骨,是以灭迹毁其尸。尸迹尽皆去,吾亦不居骨和灰!”

善耆念完,点一点头:“好词,好词,只可惜……”

见善耆夸奖自己的词作,汪精卫脸上有了表情,见他欲言又止,不由追问道:“可惜什么?”

善耆说:“先生的词是好词,不过预言不吉啊。”

汪精卫说:“原来王爷说的是这个。我的词作题名就是《挫骨扬灰》。我们革命党人早将生死置于度外,不言吉凶。”

善耆见挑起了汪精卫的兴趣,就说:“汪先生的一些文章,最近我找来拜读了,尤其是发表在《民报》上的,我几乎篇篇都看了。汪先生主张中国必须自强自立,改革政体,提倡民众参政,效法西方立宪,这些与朝廷的主张都是一致的。目前朝廷正在筹办预备立宪,建立国会让民众参政议政,这些不正是先生所争取的革命目标吗?”

汪精卫一听,原来他是来说服自己的。于是,他挺起胸来,侃侃而谈:“我们革命党人所主张的绝不是君主立宪,而是民主共和,是要推翻封建专制,实行民主、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王爷既然读过汪某的文章,对汪某的革命主张应有所了解。”

善耆说:“你们革命党的确有很多杰出的政见,但也应该认真听听我们的看法。我认为‘三民主义’是一种见识偏狭的理论,不能成为今后中国的指导理念。中国是一个多民族融会的国家,你们的所谓民主,不就是宣扬要灭满兴汉?一个充满民族仇视的国家,能够使中国实现五族协和,繁荣发展吗?为什么要倡导流血革命?我们已经答应实行宪政,让各种政治主张都有实现的机会,用和平的宪政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比起用人民生命、国家的财产损坏的暴力方式不是更好吗?先生在日本多年,日本不正是君主立宪的成功榜样吗?”

汪精卫笑一笑,反驳道:“我认真研究过日本的历史,得出的结论和王爷不一样。日本明治维新,是西乡隆盛用武力从幕府手中夺来的政权,绝不是幕府自愿把政权交出来的。现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并不能解决长年的腐败弊害,而且把国会作为民权的支柱不过是一种幻想,国会只不过是君主的傀儡而已。王爷是明白人,朝廷的那一套,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只有民主革命才是中国的唯一出路。”

善耆又说:“中国的政治复杂,阶层繁多,民意纷缠不一,改革政体岂能操之过急?螳螂在前,黄雀在后,列强不是在觊觎着我们吗?不忍不谋则乱,还请汪先生三思。”

汪精卫又一笑,说:“肃亲王又说到老话题上了!汪某有一篇文章,叫《革命绝不致瓜分说》……”

汪精卫和善耆谁也说服不了谁。此时的汪精卫28岁,血气方刚,肃亲王善耆45岁,世事洞明,辩论的结果只不过是让对方见识到自己的才学,暗暗互相敬佩。善耆本想说服汪精卫为自己效力,见汪精卫如此坚决,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从长计议。

监狱的生活漫长而艰难。由于肃亲王善耆的到访,汪精卫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但所谓的“改善”也只是每日一碗霉变的陈米和一根咸萝卜,过五天才可以吃到一次豆腐。

不知在狱中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汪精卫远远地听见外面有鞭炮声,有的还带着哨音冲向天去。接着听见狱卒在外面喊:“过年了!过年了!今天给大家加餐,吃豆腐!”

噢,这是人们团聚的鞭炮。汪精卫想起小时候,每逢过年,父亲总是要自己写一副对联贴在大门上,自己最喜欢写的一幅字,就是“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狱中的汪精卫沉浸在家乡年关温馨的回忆里。

这时,狱卒给汪精卫送来一份饭,又快速从竹篮里掏出一包东西递过来。汪精卫打开一看,原来是些鸡蛋,数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个。这是谁送来的鸡蛋呢?汪精卫拿着鸡蛋仔细端详了半日,终于在一个鸡蛋壳上发现了一个让他心跳的字。

九、云破日出

那个鸡蛋上写的,是一个小蚂蚁似的“璧”字。原来是陈璧君冒死到北京为他送团年饭了,汪精卫忍不住热泪盈眶。入狱后的汪精卫从没有伤心,更不用说掉眼泪,想起陈璧君的时候,也是暗自庆幸她和喻培伦及时离开,逃脱了清廷的抓捕。在这个万家团聚的时刻,在这个思乡的情意正浓得化不开的时候,竟然接到了陈璧君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鸡蛋,这正触到了汪精卫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使他钢铁般的内心一下崩溃了。

第二天一早,狱卒又送饭来了,大声吆喝道:“开饭了!开饭了!”来到汪精卫的牢房门口,他悄悄对汪精卫说,“有什么话写封信,我转给送鸡蛋的人。”

汪精卫心情激荡,在牢房里走去走来,然后在一张纸上一挥而就,自己拿起端详: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汪精卫在这首《金缕曲》后面,又写了五个字“勿留京贾祸”,让陈璧君赶紧离开京城,因为他知道朝廷正在四处追捕她。

等了几日,汪精卫收到狱卒转来的一封信,那是陈璧君的娟秀的字体,汪精卫极力抑止内心的激动,打开信封:

四哥:

我们两人虽被牢狱的高墙阻挡无法见面,但我感到我们的真心却能穿过厚厚的高墙。我将遵从你的忠告,立即离开北京,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想和你商谈。你我两人已不可能举行形式上的结婚仪式,但我们俩从现在起,在心中宣誓结为夫妇,你看好吗?璧即日。

看完信,汪精卫不禁为陈璧君的真情所感动。称他为“四哥”的人,只有他自家的亲妹妹。一个“四哥”,已让他泪水纵横。自己身陷囹圄,被判无期,如若不变节自首,将永无出狱之日。但是他却是宁死也不会偷生。那么,只有等到革命胜利他才能重获自由。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盼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10年还是20年后?也许见到陈璧君的时候,自己已是白发苍苍的垂暮之人,或许根本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又有什么比这种心中的婚姻更让人感动呢?汪精卫心血上涌,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下一个大大的“诺”字。

将那张用鲜血写成的信件交给狱卒后,汪精卫仍在看陈璧君的信。汪精卫虽然有写文章的自由,但是每天狱吏都会来检查,将他写的东西全部搜去,以讨肃亲王的欢心。牢房里没有可以保存书信的地方,如果丢掉,却也可惜。汪精卫将信看了又看,连陈璧君写信时,泪水印在哪一个字上,都记得清清楚楚了,这才将信轻轻撕成一条条,捏成一团团,然后全部咽下肚去。

陈璧君接到汪精卫的血书,一时哭,一时笑。笑的是汪精卫终于明白了自己多年来的真情,答应了自己嫁于他的愿望;哭的是,心中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陈璧君远远地望着大狱高墙,围着监狱盘桓了三天,终日望着监狱的檐角大门流泪,最后在胡汉民的劝说下,含着泪水离开了北京,前往南方参加革命。

1911年前后,中国国内的形势风云舒卷。随着清廷预备立宪的破产,国内各种社会矛盾迅速激化,不到一年时间,遍布全国的群众斗争已逾290次,而1911年爆发的保路运动,点燃了清王朝这座将倾大厦的导火索。

在狱中的汪精卫从《京报》上看到了武昌起义和各省独立的消息,精神为之一振。这一天,正在看狱卒送来的报纸,突然狱吏前来,对汪精卫说:“汪大人,肃亲王送来一幅字,请先生指教。”

自从肃亲王善耆到狱中对汪精卫以礼相待后,下面的狱卒们便对汪精卫以“大人”相称。汪精卫听说善耆送来字画请教,十分奇怪,因为两人几次谈论,从未涉及书法。汪精卫打开肃亲王送来的字,见上面是一幅竹枝图,长满了竹叶。这是什么意思?这个肃亲王为什么送来一幅竹枝图?突然,汪精卫明白了,这是给他送消息来了。那上面的竹叶,细看都像一个字,都是一个没有封口的“囚”,这意味着,自己不久就要出狱!汪精卫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狱中回荡。狱卒赶忙跑来,不解地问:“汪大人有什么喜事?”

汪精卫指着善耆的字画说:“画得好!”

那个狱卒透过牢门看了半天,仍是一脸的不解,但想到是肃亲王送来的画,就赔笑着说:“好,好!”

10月10日,清政府发布了《开放党禁令》。11月6日,一班内官来到了狱中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法部奏党禁既开,拟将监禁囚犯政治革命嫌疑人犯,请旨悉予释放,并抄录亲供呈览各折片,汪兆铭、黄复生等均着开放。钦此。”

法部监狱大门缓缓打开,一年多不见阳光的汪精卫,穿着印有“囚”字的破旧夹衫走了出来。大门口已聚了数百人,见到汪精卫和黄复生,爆发出如潮的掌声。原来人们已得到消息,聚在门口,有的是欢迎汪精卫出狱,有的来观看曾轰动一时的谋杀摄政王的主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还有大批充满激情的青年学生,一见到这个崇拜的偶像,一起大喊: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

这是汪精卫当年入狱时,写下的传诵一时的诗句。突见阳光的汪精卫,还未适应刺眼的阳光,他手搭凉棚,看着这些欢迎他的社会各界群众,因多日不见阳光而苍白病态的脸上,浮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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