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功辰家的保姆王莹知道主人家出事了,虽然他们没告诉她具体出了什么事,但她察觉出是和梁功辰写作有关的事。自从王莹来梁功辰家后,每天上午,是梁功辰写作的法定时间。
这些日子,梁功辰一反常态,上午不在写作室呆着,走马灯似的进出家门。
雇主家有事,保姆得格外小心,否则极易成为出气筒。自从梁功辰拔除智齿后,王莹尽心操持家务,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天上午,王莹例行外出买菜。道路、树木、空气和阳光都是昨天的,王莹没察觉出有什么异常。
王莹看到地上有一个钱包,她看看前边,没有行人。王莹捡起钱包。
从地底下冒出一男一女。
“她拿着咱们丢的钱包!”女的大喊。
王莹手中的钱包掉在地上。
“小偷!你偷了我们的钱包!”男的指着王莹的鼻子喝道。
女的捡起钱包打开检查,她用手指遮掩住钱包里的构日出版社工作证,说:“少了100 元!”
男的威胁王莹:“你交出100 元,不交我就打110 报警了!你如果是男小偷,我早就揍你了!”
王莹为自己辩解:“我刚走到这儿,看见了这个钱包,我是准备交给派出所的。”
“谁信呀?”女的撇嘴,“你一个农村叫花子,不偷就是好的,怎么会看见钱不要?穷鬼!”
王莹呆了,眼泪哗哗地流。
“我真盼着天天开二会!开二会时,农村人都得滚蛋!”男的气哼哼地说。
王莹不懂“二会”是什么,后来她才反应过来,男的口中的“二会”就是平时人们简称的两会。王莹弄不清楚他干吗管两会叫二会。
“你交不交钱?”女的逼近王莹,“不交我要搜你了!”
王莹往后退:“我身上的钱是我买菜带的。”
“你能说出你身上的钱的号码?说对了就算是你的。说不对就是我们的!”
男的说。
“你能说出这个钱包里的钱的号码?”张锐从天而降质问那男的,“你如果说不出来,这个钱包就不是你的。”
男的一愣,问张锐:“关你什么事?她是你什么人?”
张锐说:“她是我妹妹。”
王莹顿时置身于言情小说外加买一送一武侠小说之中。
“你是城里人,她是农村人,她怎么会是你妹妹?”男的口气明显疲软。
“《宪法》里有农村人不能给城里人当妹妹的规定?”张锐说,“我可是律师,如果你们拿不出她偷你们钱包的证据,她可以告你们诬陷。”
“咱们走吧?”女的表情尴尬地对因工作需要而扮演她丈夫的同事说。演技一流。
“便宜了你!”男的瞪王莹。
“你们先别走!”张锐说,“谁能证明这个钱包是你们的?”
男女都愣了:事先在出版社敲定的脚本里没这场戏呀?
即兴发挥的张锐从一编室副主任手里拿过钱包,他打开钱包,问:“里边有多少钱?”
一编室副主任强忍住没骂张锐是王八蛋,他说:“800 元。”
张锐检查后将钱包还给一编室副主任,得意忘形地说:“拿走吧,还有出版社的工作证呢,怎么一点儿不懂法。”
一编室副主任携“妻”逃窜后发誓回去要向孙晨告状。
张锐对王莹说:“往后走路要当心,看见地上冒出个钱包,绝对不能捡。那不是钱包,是地雷。别看城里的地面不露黄土,其实处处是陷阱。”
张锐说完冲王莹一笑,飘然而去。
王莹傻站在原地,灵魂出窍,随张锐去了。
当梁功辰看见王莹买回来的都是他不爱吃的菜时,大异。
此后一连两天,每当王莹去买菜走到踩地雷的地方时,她都要四顾寻觅张锐的身影,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拿着你的旧船票上你的贼船之类的词语。
那天上午,当王莹在她的圣地看见张锐坐在马路牙子上揉脚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的是他!
王莹不敢过去。
张锐适时地抬头意外发现了王莹。
“是你?”张锐隔着马路大声对王莹背台词,“你报答我的时候到了,还不快过来扶我起来?我的脚崴了。我身下可没有钱包和陷阱,你不要草木皆兵。城里偶尔也有好人。”
王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锐身边,张锐伸手拉住王莹的手。一接触到张锐的手,王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瀑布,全身奔腾不息。
张锐靠王莹作支撑,刚一克服地心引力,又被吸回去了。
“崴得很厉害?”王莹温柔地问。
她头一次关怀异性,感觉特棒。
“我好疼。”张锐抄袭言情小说。
“要不要去医院?”王莹问,“我叫计程车?”
整个一个台北电视剧拍摄现场。
“不用不用,我坐一会儿。也许呆会儿就好了。谢谢你,白白。”张锐说完从包里掏出一本标志性名牌言情小说,旁若无人地埋头看将起来。
王莹不走。
3 分钟后,张锐猛然抬头,诧异道:“怎么,你还没走?”
王莹想说“我想等你脚好了再走”,她一张嘴,“好”字成双入对:“我好想等你脚好了再走。”
张锐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直起到脸上。
“你好冷?”王莹看到恩人的脸上布满鸡皮疙瘩。
“不冷,是脚疼的。”张锐一边说一边用手摩擦脸,驱赶鸡皮疙瘩。
“那天多亏了你,我连谢你的话都没说。”王莹低头摆弄衣角。
“谁碰到这事都会管。”张锐说。
“不是。在你来之前,过去了有10个人,没人管。你心眼好好。”王莹脸红。
“你去忙吧,我一会儿就能走了。”张锐欲擒故纵。
“你也喜欢看这部小说?”王莹被擒。
“特喜欢。”
“我也喜欢。”王莹说,“我可以在这儿陪你呆会儿吗?”
“你没事?”张锐问。
“可以呆会儿。”王莹看看表。
“坐吧。”张锐以东道主的口气说。
王莹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在自己的身体和张锐的身体之间只保留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毫米距离。
“那天你救我时,你对那男的说的。”
“你的记忆力真好。”
“律师都像你这样正直吧?”
“那要看当事人出多少钱了。”张锐说,“你做什么工作?”
“家政服务。”王莹迟疑了一下,“这么说吧,你们城里人管家政服务叫保姆。”
“我喜欢农村人,忠厚。不像城里人奸滑。”
“你去过农村?”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张锐拼命回忆台词,“大约是1969年吧,我父亲被迫害致死,我伯伯收养了我。伯伯是军人,在国防科委工作。1970年,伯伯被下放到国防科委位于河南省遂平县的五七干校。才6 岁的我随同伯伯去了遂平县,那是迄今我去过的最好的地方,比美国都好。山清水秀,地杰人灵,不像有的地方那样穷山恶水丑妇刁民。特别是伯伯带我去过一个叫嵖岈山的地方,那山好美,我这辈子如果能生活在那儿,就死而无憾了。”
王莹呆若木鸡,她回过神来后,一边将她和张锐之间的距离从第一次工业革命跨越到第二次工业革命,一边说:“我就是嵖岈山人!”
“蒙我?”张锐扭头看着王莹,睁大了眼睛,说。
“不信给你看我的身份证。”王莹摸自己身上,“糟糕,我没带。我真的是河南省遂平县嵖岈山人!”
“你们那儿管吃晚饭叫什么?”张锐考王莹。
“喝汤。”王莹不怵。
“肿不肿?”张锐再用遂平方言考王莹。构日出版社碰巧有遂平籍编辑,责无旁贷地出任编剧之一。
“不肿。”
“咋地不肿?”
“豆四不肿。”
翻译过来就是:行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张锐欣喜若狂地攥住张莹的手,他说:“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遂平老乡!”
王莹如坠言情小说里,周身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欢愉之中。
张锐自觉失态,他赶紧松开王莹的手,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王莹追逃生擒张锐坐怀不乱的手,死攥着说:“我好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王莹含情脉脉地问。
“董永。”张锐说。
“好浪漫的名字。”王莹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摩擦张锐细皮嫩肉的小手。
“你叫什么名字?”张锐明知故问。
“王莹。晶莹的莹。”
“真巧,和我的小学老师同名。我的小学老师对我很好。”张锐杜撰。
“跟我说说她。人家好想听。”
张锐说:“有一次,一位80多岁的老红军到我们班对我们进行素质教育,他讲完后,王莹老师提问,她说:“哪位同学知道红军爷爷为什么长寿?’我说:“因为长征时空气好,吃绿色食品。’王老师想了想,说:“董永同学回答得不能算全错,红军长征的最终目的确实是为了把祖国的空气弄得更清新,环境更优美。’”
“王老师对学生真好。”王莹说。
被王莹的双手拘禁受尽折磨的张锐的手,如坐针毡。张锐清楚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长了鸡皮疙瘩,他要务实了。
“其实,我不是最爱看言情小说。”张锐说。
“那你最爱看什么书?”王莹被张锐牵着鼻子走。
“梁功辰的书。那才叫棒!你知道梁功辰吗?”
王莹犹豫了片刻,说:“董永,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要发誓保密。”
“能让我也见见他吗?”
王莹为难:“梁叔叔一般不见人,有多少记者想采访他,他都不见。”
“我不是记者。再说了,将来咱俩结婚时,他怎么也得见我一面吧?对不起,我还没征求你的意见,就胡说八道了。”张锐说。
王莹激动地说:“我会安排你见梁叔叔的,我觉得他知道了咱们的关系后,肯定会见你。
还会送给你有他签名的书。”
“我真想到梁功辰家看看,那是我心中的圣地。除了嵖岈山。”张锐一脸的憧憬痴迷。
“我以后会让你去的。”王莹说。
“我等不及了,我能现在就去看看吗?就看一眼。”张锐迫不及待。
“那可不行。雇主最忌讳保姆往家带人。”王莹说。
“趁他们家没人的时候,你打我的手机,我就去看一眼,他们不会知道的。”
张锐的另一只三生有幸的手主动跳入火坑,和被困多时的手里应外合,攥住王莹的手。
王莹软化了。她说:“我先去买菜,然后你跟我到他家附近等着,等他家的人都出去了,
我打你的手机。咱们说好了,只看一眼就走。”
“我说话算数。”张锐站起来。
“脚好了?”王莹问。
“是你给我治好的。我好幸福。我脚依旧。”张锐跺跺脚。
“有你伴我一生,只能走,不能留。”王莹和张锐动身比翼齐飞去给梁功辰买菜。
买完菜,王莹和张锐来到梁功辰家附近,王莹指着梁功辰家说:“就是那个门。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梁叔叔在不在,阿姨和梁信都上班上学去了。你等我的电话。”
张锐点头。他心说,你梁叔叔现在肯定在家,贾队的车在,梁叔叔能不在?
王莹走后,张锐站在树下和躲在汽车里蹲守的贾队聊天。
王莹进家后,看到梁功辰正要外出。
“叔叔出去?”王莹居心叵测地问。
“我去小区的公园散步。”无法写作的梁功辰只能打发时间。
“一会儿就回来?”王莹别有用心地问。
“半个小时吧。”梁功辰出门。
王莹关上家门,她迅速把楼上楼下检查了一遍,确信家里没人后,她按照董永写在她手上的电话号码给张锐打电话。
“董永,你来吧,快点儿。”王莹对着话筒说。
张锐一进门就被王莹抱住了。王莹有明显的接吻意图。
“别,别,”张锐挣脱不开一只手就能拎起满载的矿泉水桶的王莹,他的头往后躲闪,“听说过柏拉图吗?我想咱们应该先柏拉图,等到全面了解对方后,再西门庆……”
“什么白拉吐?”王莹不分青红皂白,亲了张锐一下。
张锐克制住没问王莹卫生间在哪儿,他想漱口。
“梁功辰在这儿写作?”张锐指着餐厅问。
“他的写作室在楼上。”王莹一边舔嘴唇一边说。
“我想看梁功辰的作品诞生的地方。”张锐说。
见王莹迟疑,张锐主动亲了她一下。
“你跟我来!”王莹带张锐上楼。
王莹推开梁功辰写作室的门,说:“梁叔叔在这儿写作。”
张锐走进去瞻仰朝圣。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写字台上的电脑上。
张锐的右手伸进裤兜,按下预设的出版社孙社长的电话号码。孙社长的手机上显示张锐来电后,孙晨立刻按照事先的约定,往梁功辰家打电话,将王莹调虎离山。
梁功辰家的电话响了。确实如张锐预料的,梁功辰的写作室没有电话机。
“我去接电话。”王莹走了。
张锐迅速关上门,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开梁功辰的电脑。谢天谢地,梁功辰电脑里的菜单都是中文文件名,张锐一眼就看见了《影匪》。他打开《影匪》文件,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清除”键。梁功辰电脑硬盘里的已经写出的《影匪》前半部分被张锐板上钉钉地删除了。张锐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紧张得满头大汗的张锐打开写字台上透明的磁盘盒,他飞快地一张一张地翻看磁陶程纸上的字,他看见了一张绿色的磁盘上写着“影匪”。
张锐将梁功辰防患于未然备份《影匪》的磁盘插进电脑的软驱,删除得一干二净。
大功告成已经是构日出版社电子读物编辑室主任的张锐从电脑里取出磁盘时,无意间看到磁盘粘贴纸上的“影匪”下边有个铅笔写的(一)字。
“他备份了两张盘?”张锐赶紧再翻梁功辰的磁盘盒。
果然,张锐找到了写有“影匪”(二)的红色备份磁盘。
张锐将红色磁盘插进电脑,就在他哆嗦着手要按清除键时,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把手放在头上!快!不然我劈了你!”
被吓破了胆的张锐赶紧将双手抱在头上,他浑身打颤。
“慢慢转过来!”
张锐转过身,他看见母老虎般的王莹手持一把锋利无比的菜刀,怒不可遏地站在门口。
她的眼睛里射出的惊诧愤怒的目光像激光手术刀,将张锐的皮羯兆频妹出了煳味儿。
“烤嫩酿!”王莹上来先用家乡话痛骂张锐,“你这个挨千刀的城里小白脸,狗特务,你敢设套骗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梁叔叔的电脑使坏?!你不是他的忠实读者吗?人家写东西容易吗?写长了你们说短的好,写短了你们又说长的好。写低了你们说是哄小孩,写高了你们又说少儿不宜。不写了说是江郎才尽,写了又说今不如昔。写坏了横遭冷嘲热讽,写好了惨遭抄袭盗印。到头来还有你这样的人直接到人家家里来破坏作家的电脑,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口口声声城里到处是陷阱,谢谢你的提醒,城里确实到处是陷阱,别看你们用地砖和水泥把陷阱都伪装起来,照样害人。你不就是欺负我一个农村姑娘傻吗?我是农村人,我是没上过什么学,我还长得丑,可我有你没有的东西:良心。懂什么叫良心吗?你们城里人看不起俺们农村人,歧视我们。逢年过节,外加开两会三会四会之前,还要把我们遣返离城,好像有俺们农村人在,你们就是守着定时炸弹过节开会。你们也不想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元勋有几个是非农业户口?毛泽东?刘少奇?邓小平?哪个不是货真价实的农家子弟?农村人打下了江山,反倒不让农村人进城了!你们还蔑称我们是‘外来人口’。都是中国公民,怎么我们农村人就成了‘外来人口’?不是说只有一个中国吗?这不是搞分裂是什么?以后我们农村人进城干脆办签证得了!真要是这样,你们还不老得拒签我们说我们有移民倾向拿我们出你们被美国领事拒签的气?你们当我们不知道,你们城里人去美国还不如我们农村人进本国城里的处境呢!人家外国人倒不管你们叫外来人口,人家管你们叫黄面鬼,连人籍都给开除了!我就纳了闷,你们在城里过得好好的,干吗要去美国给人家当孙子遭人家白眼?对于真正的外来人口,你们倒尊称人家为‘老外’,逢年过节开会干吗不把他们这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真正的外来人口遣返?每到春节前,你们还要提醒城里人注意什么‘节前偷盗期’,说是进城打工的外来人口回家过年前要在城里狠捞一把。是谁狠捞一把?俺哥前年进城在建筑工地打工,干了一年,临走时,包工头不但一分钱不给,还说俺哥欠他住宿费和伙食费!俺哥住的那工棚叫人住的房子?还不如包工头养的狗的狗窝好呢!你们如果让开国元勋的老乡都有事干都能挣到钱,谁不爱在春节前衣锦还乡?谁不知道在节前作案是冒着春节和家人妻离子散的风险?你们只看到管制刀具扎在你们城里人的身上,那刀同时也在春节前扎在了农村亲人的心窝子上呀!开国元勋们如果九泉之下有知,作为农村人的他们打了天下,他们的父老乡亲农村人倒成了外来人口,他们能不痛心疾首?告诉你,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外来人口缔造的!你们这些白眼狼!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蛋!烤嫩酿!!!”
狗血喷头的张锐战战兢兢经过王莹时,被王莹用刀背砍了脖子。张锐踉跄了几步,拔腿就跑。
“回来!”王莹大喝一声。
张锐立刻站住。
张锐神情恍惚地回到出版社后,孙晨迫不及待地问他:“成功了?好脱身吗?她不会殉情吧?”
张锐再也忍不住了,他羞愧难当,放声大哭。
孙晨诧异。
当天下午,张锐向孙晨递交了辞职报告,自此不知去向。日后有用公款为国家假日经济增砖添瓦去五台山旅游的同事回来说看见张锐削发为僧出家了。此乃后话,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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