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洁长篇小说《仇象》第一章

那是一个天空穷得连一朵云都没有的日子，太阳像囚徒那样无的放矢地挥霍着自己的射线。身为银行柜员的周小林，机械地数着不属于自己的钱，为储户办理各种鸡零狗碎的业务。自从银行推行嫌贫爱富的VIP大户窗口政策以后，周小林所在的3号窗口就没接过单笔逾万元的业务。

当VIP客户在富人窗口排队的时间比穷人用户窗口还长后，VIP客户不干了。周小林最近经常看到富人手持银行颁发的金色VIP卡意得志满地在富人专用窗口前排长龙等候办理金融业务，而穷人窗口前空无一人。于是银行管理者迅速调整业务，从今天起，任何客户无论贫富进门后一律按键领取号码，穷人按普通键，富人按VIP键。电脑设置为VIP号码自动尾随任何一个窗口最先办理完的业务，名正言顺地加塞儿。

周小林为一个穷人客户办理缴29元电话费业务时，想起了昨天和妻子孙璐去堂哥周志北家的情景。

周小林在银行每个月有3500元的收入，妻子孙璐每个月的工资是3000元，这些钱够周小林夫妇花。但当他们准备要孩子时，周小林夫妇清楚这点钱扣除保持活着必须的衣食住行款后，连给孩子买名牌纸尿裤都不够，而非名牌纸尿裤导致婴儿患湿疹甚至不育症的负面报道比比皆是。从亲友同事处证据确凿非道听途说的幼儿园收费小学收费猛于虎的信息更令周小林在决定缔造孩子的那个兵临城下的神圣时刻临阵萎缩成为逃兵。

知夫莫如妻，孙璐清楚周小林临阵脱逃的症结所在，她建议丈夫马不吃夜草不肥地开辟第二职业。待攒够了买名牌纸尿裤的钱后，再所向披靡威风凛凛地创造下一代。

“我靠什么开辟第二职业?”周小林的眉头打出一个中国结。

“你的英语绝对是高水平。你忘了，我哥哥第一次安排咱俩见面时，是在公园的英语角。你的英语一下子就把我征服了。”孙璐说。

孙璐的哥哥孙宇和周小林是大学同学，当年孙宇看出周小林属于有发展的人，就将美女妹妹孙璐介绍给周小林，两人一见钟情。孙宇现在英国师从著名生物学家霍顿，攻读博士学位。孙宇已经有不俗的论文发表在英国《科学家》杂志上，是已经处于展翅腾飞阶段的鹏程万里级人物。

“现在中国会英语的人比不会英语的人还多，总有一天，介绍一个人时说‘他不会英语’会成为求职的优势。”周小林说。

孙璐瞪周小林：“胡说八道。技多不压身。多一种本事，只能有利于谋生。”

周小林注视着孙璐百看不厌的美丽眼睛说：“你说，我怎么靠英语挣钱?开办新西方?”

“你可以翻译外国文学或者科学著作。英译中。我听说翻译费挺可观。”

“谁让我翻译?”

“找你堂哥周志北。我经常在书店看见他的公司出版的译著。”孙璐为后代的名牌纸尿裤资金来源出谋划策。

周志北是周小林伯伯的儿子，周志北最初在一家出版社搞图书印制工作，随着印刷厂给出版社负责印制的业务员的回扣的增多，周志北的腰包渐渐丰满。本来清心寡欲的周志北，拿印书的回扣款买了汽车后，全面带动家庭消费升级，他对印刷厂回扣的数额开始提出高标准严要求，当印刷厂表示为难时，周志北出台了以纸代替回扣的新政策。比如印一本书需要一吨纸，而周志北用出版社的钱买一吨半纸，余下的半吨纸，周志北或转手卖给其他印刷厂，或留做下一次印书用，下次印书时，出版社依然要为这半吨纸再付一次款。这再付的款，就进了周志北的腰包。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周志北不满足于小打小闹了。对出版业务和内幕谙熟的他，辞职开办了文化传播公司，当上了书商。周志北先是出版教科书辅导教材，他和学校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使得学校强迫学生购买他的辅导教材。尽管有思想准备，但是中国三亿少年儿童的超级巨无霸市场还是让周志北暗暗吃惊，他的银行帐号屡屡决堤，钱流了银行一地。赚得盆满钵满后，周志林开始玩高雅，他买进国外文学畅销书的版权，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图书市场发行。

昨天，周小林和孙璐到周志北家做客。说是堂哥，周小林和周志北很少见面。周小林没有去过周志北新搬的家。周小林和孙璐按照周志北在电话里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周志北的住处。

当周小林和孙璐站在那座只有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别墅面前时，他俩变成了别墅前的雕塑。以至于巡视的保安指着周小林和孙璐对保洁员说：“周总家总是玩邪的，你看这两个新买的雕塑多逼真，便宜不了。”

周小林希望走错了。他的潜意识里，不愿意小时候一起和尿玩泥巴的堂哥现在住在和他有天壤之别的房子里。周小林连看了100遍手中的地址，当他确认没走错时，失望极了。

“我按铃了?”说话一贯高调的孙璐的滚滚洪流声带被别墅魔术般的变成了小溪流。

周小林先摇头，再点头。

菲籍女佣开门。她用英语向周小林夫妇问询。

从小就和英语一见如故的周小林愣是听不懂英语了，他过去只从教授和同学嘴里听英语，英语从女佣嘴里出笼，他无法适应。周小林茫然地看着菲律宾女佣。

孙璐赶紧用英语告诉女佣她和周小林的身份。

女佣指挥周小林夫妇换鞋后，将他俩引进富丽堂皇的客厅。

周小林和孙璐这回彻底变成了雕塑。当周志北和太太许微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周小林夫妇除了眼珠，身上没有能动的物件。

“没什么不舒服吧?”周志北明知故问。

周志北清楚，每一个来他家的男人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不舒服。

周小林用摆动眼珠代替摇头。

许微说：“小林和孙璐还没来过，志北，你带他们看看房子。”

许微和孙璐有过较量，许微败北。一次，周小林的爷爷过生日，孙璐和许微以弟兄俩的女友的身份出席寿筵。爷爷明显喜欢长得漂亮的孙璐，出手就给了孙璐1000元。许微只得到500元。

孙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次鸿门宴看房的，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煎熬。

在由四壁通天的精装书叠床架屋堆砌成的檀香木书房里，周志北微笑着问周小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见周小林不开口，孙璐说：“小林想找点儿翻译的事情干干，他的英语水平你知道。翻译文学作品没问题。”

没等周志北说话，许微说：“你们说晚了。志北最近刚成立了一家翻译公司，招聘的翻译都是外语大学的硕士毕业生。”

周志北说：“是啊。”

许微看着孙璐话里有话地说：“以你的相貌，还怕找不到挣钱多的工作?”

孙璐被噎得说不出话。

周小林知道，这种时刻如果他不拔刀相助，他就不配为人夫了。

周小林对周志北说：“志北，其实你最该换的，不是住房和家具。太不配套了。告辞。”

周小林挽着孙璐头也不回往外走，身后传来许微用双语对菲佣的巨吼：“把他们坐过的沙发给我扔了!一看就是坐公共汽车来的，有多少病菌!”

在回家的路上，孙璐对周小林只说了一句话：“咱们要住比他还好的别墅，因为你的才能在他之上。”

尽管底气不足，周小林还是回答说：“是的。”

昨天晚上，周小林通宵大眠，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幻想自己住别墅。他给自己的别墅起好了名字：海市蜃楼。

昨天周志北告诉周小林，那栋别墅的价格是2300万。周小林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方法能挣到两千多万。他搞不清楚怎么从数百元的纸尿裤突然就升级成数千万元的别墅了。这样的转化，令周小林始料未及。

“钱已经给你了。”交电话费的非 VIP穷客户看着坐在防弹玻璃里发愣的周小林说。

周小林数那些脏兮兮的零钱。

办完这笔业务后，周小林按键叫下一个客户。扩音器里传出“请19号VIP客户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的明显带有二尾子气质的电脑合成女声。

周小林的人生转折点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