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行走的庄稼,一生都在寻觅归属的土地。
六爷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迷离,须发皆白,在霸王湾呆了七十多年后,如今属于他的只有骨感的身板和松松垮垮的日子,如同一株成熟的庄稼,待产抑或重生。在他的一生中,最大的追求就是在风调雨顺的季节里,做一株庄稼,守在田埂边,沐风栉雨,从生根发芽到颗粒归仓。六爷在六岁那年逃荒来到黄河故道边的霸王湾,身边的亲人只有母亲与妹妹。他的母亲是个个子高高的女人,很瘦,很瘦,看上去像秋风扫过的白杨,她的两只胳膊总是细长细长的,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三岁女儿,扯着六岁的小小子,那小小子就是六爷。
那个时候正是收麦子的季节,“芒种忙,麦上场”,霸王湾的麦子是多年来未遇到的好年景,“为了一张嘴,忙断两条腿”,大伙忙起来没完没了。六爷的娘也跟着大伙给南岗子上的朱家打短工,看到新来的帮手,朱老爷倒是十分开心,就这样他们娘仨在霸王湾安顿下来了。而同他们一起来的同乡们则陆续离开了。六爷的娘日日出工,六爷就带着妹妹玩耍,我祖父比六爷大三岁,是霸王湾的孩子王。他问六爷几岁了,六爷伸出六个指头,嘴里不情愿地嘟囔着,我祖父没有听懂,但他知道外来的小小子六岁了。问他家住哪里,他又伸出六个指头,又问他在家族中排行,他还是六个指头,我祖父说他傻:“你就是一个小六子,那傻样。”话传出去,孩子中都叫他小六子。六爷后来告诉我,当时他根本没有听懂我祖父的满嘴方言,自始至终都以为我祖父问他多大了,直到周围的孩子都笑得前仰后合,他才感觉不对劲。
那天,六爷娘跟大家一样在麦地里忙个不停,乌云翻过远处的屋顶,低低地压过来,一阵凉风吹过,豆大般的雨滴像被筛过的一样不停脚,比六爷娘的心情还急。一阵雨把大家都撵跑了,可是六爷娘还在雨中忙碌着,留下的是一抹俯向大地的背影。一场雨一浇,六爷娘从此一病不起,高烧不退,上吐下泻,不几天便去世了。在弥留之际,还嘱托众人帮助打听王树槐的下落,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王树槐是她男人,如同进入五月的麦子,风一吹,都从睡梦中醒来,但已是瓜熟蒂落的刹那。那时六爷带着妹妹山杏还在黄河故道边抓鱼,天蓝、水清、鱼欢畅,他们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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