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有人在说,并且伸出了手指:瘿袋,大瘿袋!
这时的姥姥已经很生气了,可又不敢,一个外乡人,怎么能和城里人发脾气呢,姥姥只能不断地说:去,去,去去去!并且吐了口水。像是在赶一群鸡。
我的姥姥是好姥姥,我不允许有人歧视她。我拉起姥姥的衣角说:姥姥,我们回家。
但姥姥很执拗,站在那里拧了几拧,并且还跺起了她那双小脚,姥姥说:偏不走,就让他们看。瘿袋怎么了?又不是我让它长的!
我们到底需要离开了,姥姥一只骨节粗糙的大手拉着我,摇摇摆摆,胡同那条漫长的阴影中,我们走得很屈辱,也很悲壮。
因为是偷着出来的,回到家里,我们对谁也没说起这件事。但细心的母亲还是看出来了,母亲说:妈,你出去过吧。
姥姥不说话,只是眼圈逐渐红了上来。这时我看见,母亲眼里己经含了一些泪水,然后小声说:我说不让你出去嘛。你得听话呀。姥姥到底如实招来了,这么个事,她不能骗女儿。姥姥说:其实,我只出去了一小会儿。
那时的父亲正下放农村,大约一个月方可回趟家。父亲是位孝顺的姑爷,回来经常办两件事情,一是领姥姥去剧场看戏,再是去离宫里照像。戏,专看梆子腔(河北梆子)。出门前,姥姥自然梳洗打扮一番,脸上擦了万紫千红牌的雪花膏,头上抹了铮亮的杏核油,将要出门时,姥姥总有一句话:
我这瘿袋,咋办呢?
父亲总是笑微微:不碍事的,不碍事!天是黑的,谁也看不见它。
姥姥的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那当然是个慢,既便很早吃了晚饭提前出发,也是时常踩着锣鼓点子进。待戏散了,满大街人都走光了,我们和姥姥,依然摇摆在满是飞蛾的昏黄路灯下。几乎每一次姥姥都要对父亲说:你看,我这双脚,可是耽误你们了。但是,月光下的姥姥,表情却很幸福。
我家很早就有了一架照像机。春暖花开时节,父亲领着我们去离宫照相。女人,无论已经多么老的女人呵,对于照相似乎有着天生的喜好。姥姥对照相有着极大兴趣。但照相不比看戏,洗出来,那是自己给自己看的,是要保存的。在照相的问题上,姥姥自有一套办法,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条白纱巾围上去,那瘿袋就不见了,躲起来了,遮住的,是那个不得示人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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