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干校休假,改变了我的命运。有一位朋友邀集了一些同样落拓江湖的人,作一次穷愁中的小宴,谈不上琼宴坐花、羽觞醉月,只要薄酒一杯,以消烦闷而已。酒过三巡,我正即席吟诗,击节为乐,这时迟到的一位佳人,却使满座悄然。她身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其素洁用得上春梅绽雪、秋菊披霜八个字,而神态清逸、寂然凝虑。入座之后男士们都有些拘谨,这时一位朋友打开僵局,讲这是楠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
那还是“四人帮”时代,她的打扮其实很朴素,根本不会施朱搽粉,而且衣料是平常的白色的确良,并由她自己剪裁缝纫,任何化妆首饰都没有;倘若那时真的美艳动人,那才配称天生丽质。楠莉注意我的眼光,使我一生难忘,好奇、探询、欣赏都有。
整个宴会上我讲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心动口不动,口动心不动,牛头不对马嘴,看不出宋玉对“东家之子”的傲气,谁能讲清楚一个动了真情的男子内心涌动的一切。我相信看到楠莉的第一分钟起,我便深深地爱上了她,而且我自以为心有所托,一塘春水泛起涟漪,结束了枯索无味的人生。
然而从爱上楠莉到向她倾吐,又隔了六年,那时我得了结肠息肉的沉疴,恶性贫血到血色素只剩5。6克,不到常人的一半。苍白、消瘦、终日蜷曲,不欲一动,生命在躯体里一天天消失。在垂危之中有名医妙手回春,开刀为我切除了病根,成了“断肠人”。
我躺在病院,渐渐有了生意,那时楠莉每次来病院,我真的会康复不少。生命和爱情是奇妙的孪生姐妹,春天到来使人年轻,而楠莉却在呼唤我内心的春天。我对楠莉说,你坐在床边,不是“断肠人对断肠人”吗?她的确为我断肠,因为她听到已得肠癌,预后不佳时,在家中黯然泣下。当她知道那是误传,见到我时,才又高兴地流下了泪。
此后楠莉成了我生命的第一要素,我们聚少离多,多年来留下了二百多封信,甚至我写的每一张字条、每一份电报,我归家看她的火车票她都记上某年、月、日留作永远的宝藏。她告诉我,深居简出的她,最大的兴趣是翻阅这些信札和字条,那里埋藏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这些信中飘洒着南开园的冬日初雪,浮动着黄山巅的云丝雾影,澎湃着大西洋的碧波皓浪,当然也有着普天下情人用而不厌的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