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工作认真,来上海两年,只去了一些叫得响的地方。这段时间等交接,工作清闲不少,他觉得凌青住的这一带一定有些故事,便找来资料研究,不出所料,还真发现这里浓缩了昔日上海滩的精华,便屡次邀凌青同逛。他们顺着南昌路走到科学会堂,驻足欣赏昔日法租界总会宫殿式的主楼和草坪,东门出来就是雁荡路了。这条短短的马路宽敞悠闲,种着椰子树,两边是矮矮的镶白边的红砖房子,阳光充足的时候,似乎撑起一柄遮阳伞就立即可以成为度假胜地。雁荡路朝北靠淮海路是永业大厦,南昌路口是中华职业教育所旧址,他们一路看,一路走,辨认着建筑物上的铭牌,想从极简的文字里捕捉到尽量多的信息。又走到南面尽头的复兴公园。从这座有参天的香樟、整齐的草坪、喷泉和广场的法式公园出来,这边是大同幼儿园,林风眠故居,第一次国共合作旧址,那边是思南路上小巧精致的周公馆,孙中山故居……人事早非,只有建筑,这坚硬之物留下了历史的波谲云诡,昔日繁华的痕迹,却又相隔不远,似乎一切还真实存在着。他们穿行在不停变换的时空里,心里涌起对一个近在身边的大时代的惘然之感,似乎自己的身份也变得微妙起来;然而更真实逼近的,却是身边人晃动的胴体,远远近近的声音,高高低低的笑容……心里亦渐渐疑惑起来。
天气一天天晴朗,有了春天的味道,连着几天太阳晒下来,几乎可以只穿单衣了。大卫老早只穿件T恤,凌青也脱去了冬装,换上了轻巧的春衣,他们年轻的身躯有时挨得很近,难免不会有一丝的悸动,像一江春水,在坚硬的冰面下涌流。他们有点情不自已,但又费力想要从这情绪里出来,便不停地说着不相干的话,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天下午,他们在科学会堂露天的茶座里,面对着大片齐齐整整的法式草坪喝茶。草坪上,不知哪个品牌在搞午餐酒会,闪闪的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分外不真实。凌青谈到上次中介说,她租的房子,房东其实打算卖,只是当时要出国,没来得及,就先租着。她说着,忧虑自己又得搬家,蹙起了眉头。大卫却不假思索地说,既然这样,就把它买下来吧,这个地方以后绝对寸土寸金。凌青说:什么?买?大卫说,对啊,这可是全上海最好的地段啊,我是亲眼看着香港的房子火起来的,凌青,你别看现在上海房子卖不动,你这房子买下来迟早会大大升值,一定要买下来。凌青道:开玩笑啊,上次听中介说过,十五万呢,我一个月才挣多少?大卫说:你不会贷款吗?拿银行的钱来买,只要付个首付,然后给银行还钱就好了,还省了房租呢。凌青想了想,笑道:你这么有眼光,你怎么不买?大卫就默然了,道:上海是我的伤心地,我逃都来不及,还买个房子来凭吊吗?他难得这么幽默,拿自己打趣,凌青却忽然有些犯堵,不假思索地说,你有这么伤心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大卫一下愣住了,想了想道:也不是啦,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还能有你这样一个……他踌躇一下,字斟句酌地说,朋友,能有这样一段……意外的快乐时光。他费力说着,看凌青脸色还是不好,便轻拍她的手背,讨饶般轻唤道: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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